这年头画这类东西就是搞四旧,破坏"文化大革命",毕成摸不准主任是真要他画,还是故意在整他。平心而论,画了这么多年伟大领袖,他恐怕也画不好仕女了。下班时,主任从他窗前经过,特意敲打下玻璃,伸出四个指头:"毕成,这是政治任务,要是不想下放到车间,你就认真完成!"
此时,毕成在屋顶站着,凝望着天边变幻着颜色的晚霞。一会儿是主任的脸,一会儿是伟大领袖,一会儿是貂蝉,一会儿是西施……媳妇连叫他三遍,他都没挪窝。乡下娘们不懂他的心思和苦恼,就知道伺候两个大胖儿子,平时两人连话都很少说。"甭管我,今晚我一个人在上头睡,清静会儿。"毕成说。
王树生搬车子进了院子,口渴得厉害。瞅媳妇没在家,他双手扒着水缸沿,咕咚咚喝了个痛快。关上屋门,凉水冲洗一下身子,换件干净汗衫,才出来吃饭。压的粗面饸饹,豆角打卤,刘兰芝给儿子盛了一大碗,又递给他一头剥好的大蒜:"我们先吃了,你爸你姐带大刚看戏去了,燕儿捎话来说晚上学习,不用等她。"
就着大蒜,树生吃了一大海碗饸饹。第二碗刚吃一半,突然肚子咕噜噜一阵难受,搁下饭碗就往外蹿。妈忙问他干啥去,"我去趟茅房!"话音未落,王树生人已经到了胡同。
身子骨一直很棒,王树生没把肚子疼当回事。可好汉搁不住三泡稀,上吐下泻,去了四趟厕所后,他终于顶不住了,整个人都有点虚脱。座钟响过七下后,他躺床上裹着被单,哆哆嗦嗦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看见媳妇下班回家,径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树生埋怨她为啥不理自己,林智燕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王树生大惊,梦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林智燕下白班又赶上科里开会学习,到家天已擦黑。婆婆正在院子黑灯影儿里扎筷子驱邪,吓了她一跳。看到一下子憔悴许多的树生,林智燕差点哭出声:"不能再扛着了,咱们这就去住院!"
树生挣扎着要起来骑车子,林智燕摁住他:"都啥时候了,还逞能。你等着,我去找车。"一会儿,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辆排子车,上面铺好薄被,和婆婆一道把树生搀扶出来,让他坐好,小心地围上被单。刘兰芝一着急,又齁巴喘起来,手不住地抖着。林智燕安慰她:"妈你放心,医院有我呢,晚上我在那儿陪着树生。"
林智燕摸了一下爱人脑门,有些烫手。她连忙返回屋里,出来时拿着老王家的宝贝:"树生,把这个平安扣戴上吧。我这几天眼皮老跳,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不就是拉几泡稀嘛,看把你吓的,好像我得了啥大病。你还当护士呢,比谁都迷信。"
"戴上吧,让净觉大师保佑你,咱们全家人保佑你。"妈在一边也劝,王树生只好戴上平安扣。怕别人看到,他系上了汗衫领口的扣子。
排子车出了胡同。滚滚热浪仍在街头肆虐,昏黄路灯下,仨一群俩一伙的人们啪啪地甩着扑克。林智燕吃力地拉着车子,王树生裹着被单,昏昏沉沉。排子车拐进市医院大门时,一阵阴冷的夜风从天而降。院门口那棵大杨树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风一吹干叶子刷啦啦飘落下来。此时,昏睡的王树生没有发觉,林智燕激灵灵打个冷战,脸色都变了。
丁媛正在病房里值班,她帮忙把王树生搀扶下来,安排好床位,找大夫看过后,扎上点滴。林智燕到护休室搬椅子,要夜里留下来陪床,见媛媛迟迟疑疑站在面前,像有话说。林智燕问有事吗,丁媛不好意思地编着辫子:"麻醉科李大夫介绍个对象,非要今晚上见个面,你看这么晚了……"
一听这话,林智燕笑着推她一把:"好事呀,傻丫头快去,这有我呢。"丁媛说声谢谢,换好了衣服,临走又对林智燕说:"姐,我爸拿来几个桃子,新摘的,你尝尝,很甜的。"
林智燕换上白大褂来到病房:"媛媛有事儿,我跟她换了个班,正好留下来陪你。"她说着坐在树生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手背隆起的血管,好减轻输液刺激。旁边床有个大爷也在输液,瞧着这恩爱的小两口,便对王树生说:"小伙子,你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少年夫妻老来伴,没病没灾的不显,到了我们这岁数,就知道这个伴儿有多重要了。"
王树生这时有了些精神,笑着点点头。林智燕脸一红:"大爷瞧您说的。"
林智燕和对班的护士查完房,发了蚊香,又把走廊的门打里面锁好,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她问肚子还疼吗,树生张开胳膊伸个了懒腰,好多了,明天上班不成问题。旁边大爷响亮地打着呼噜,陪床的大妈也歪在躺椅上睡着了,林智燕突然说:"要不,输完液你回家吧?"
"你这是咋了?专为陪我换个班,这么晚了又赶我走。"王树生纳闷地看着妻子。
"也不知道为啥,今晚上我老是心神不宁,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
"又来了,又来了,学医的还这么迷信。什么蝎虎病人没见过,你对象拉泡稀就把你吓成这样。我不走,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也要在你身边陪着你!"
话是这么说,媳妇这番话却让王树生依稀想起在家迷迷糊糊做的那个梦,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林智燕坐下,小声交谈着,又让丈夫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妈给我后,一直没敢戴。今天科里小姐妹想看看金溜子啥样,偷偷戴来忘了摘。"
"你指头修长,戴这个很合适。"树生说,"我妈还是偏心眼,惦着儿媳妇,就没说过给我姐我妹。"
午夜时分,王树生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他醒过一回,看到妻子趴在床角睡着了。窗子被蓝色闪电映照着,却听不到雷声。这么闷热,也该下场透雨了,他想着欠起身轰赶着林智燕脸旁的蚊子。没敢打,怕惊醒睡得正香的妻子。
刚刚躺下,他就被剧烈的颠簸惊起。大地在弹跳,然后是左右摇摆,管灯凌空飞舞,楼房发出吓人的嘎吱嘎吱声。王树生心一下子抽紧,极度恐惧中想喊起林智燕。这时欻地一下,整个屋子全黑了。像有一百座炼钢转炉轰隆隆地发出巨响,之后耳朵突然有一种失聪的感觉。
他知道,楼塌了!
黎明的微弱光亮中,牛毛细雨夹杂着腾起的黄尘从天而降。林兆瑞半跪在倒塌的房子前,拼命地搬着石头。小诚在下面呻吟着:"爸,你别管我,先去救小冯。"
林兆瑞嚷道:"房子都趴架了,这会儿去,连她家在哪儿都找不到,还是你先出来再说!"
刘丽珠就躺在身边,盖着一条被单,扒出来已经咽气了。此时,林兆瑞心里只有受伤的儿子,发疯地搬石头、扒焦子,指甲剥落了,双手血肉模糊。他不停地跟小诚说着话,担心儿子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天色渐亮,脱险的人们都在与死神抢夺着时间,拼命地刨挖着埋在瓦砾中的亲人。林智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林兆瑞不知道儿子伤在哪里,焦急万分。这时,身后响起踩瓦的酥响,刘爱国喘吁吁跑来,二话不说帮着搬起石头。
林兆瑞问他家情况,爱国说:"我家没事。就是这边,我姐夫没了,小洁为保护大刚,石头砸中后脑勺,当时就咽气了。树生昨晚闹肚子,燕儿送他去住院,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林兆瑞叹了口气,女儿医院的楼房要是塌了的话,人很难活着出来。两人在石头瓦砾中不停地挖着,很快小诚多半个身子露了过来。他右小腿被墙垛压着,显然已经断了,只连着些皮肉。这是炉渣灰粘接的几块大石头,又重又结实,两人实在没有力气搬开。人要出来,只有舍弃断腿一个法子,爱国跟林兆瑞商量。林兆瑞连连摇着脑袋:"不成,孩子不能没腿啊!"
"老哥,你是要腿还是要儿子?没腿,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是人没了,就一切都完了!"
林兆瑞眼里蓄了泪,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事搁哪个父亲头上,都难以决断,刘爱国想,要恨就让小诚恨我吧。刚才在姐家扒人时,他看到院子里树生那套木工家什还在,于是跑回去把斧子拿来,让林兆瑞摁住小诚上身,他眼睛一闭下了家伙。林智诚惨叫一声,一口咬住了刘爱国的胳膊。
刘爱国带着两个半圆形渗着血的牙印,撕了手边一件衣服,迅速把林智诚膝盖处伤口扎好。他当过基干民兵,这套战地急救的活儿还会。两人一道把昏迷的林智诚抬到门板上,又找来一辆排子车。"我送小诚去飞机场,命大赶上有飞机,他就有救。你去医院,看看树生跟燕儿他们有没有事。"刘爱国说。
雨水混合着泥浆从天而降,湿冷污浊,打得人身心冰凉。林兆瑞先看了一眼刘兰芝,安慰了几句,便往医院方向跑去。凭着树木标记,他找到像小山一样堆成废墟的内科病房。阴云低垂,眼前水泥横梁、预制板横七竖八,裸露的钢筋、折断的窗棂子上滴答着雨水。面对倒塌的楼房,想到女儿、女婿凶多吉少,林兆瑞喊到声音嘶哑,才洒泪而去。
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也是邪门儿,地震之后真就下起了雨。过了晌午,雨越下越大,活下来的人们浑身精湿,流进嘴里的雨水格外苦涩。刘兰芝站在树下紧搂着外孙不松手,看到林兆瑞只身回来,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一声亲家便嚎啕起来。林兆瑞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安慰话都多余,索性让她痛快地哭一场。
胡同里活下来的人凑到一起,都还没从大地震的惊恐中缓过神来。这时,毕成失魂落魄地过来,带着哭腔喊了声老林:"全没了!"说完,泪水混合着雨水一块淌下。毕成夜里睡在屋顶没事,双胞胎儿子和媳妇都砸死了。自打扒出一家三口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林兆瑞拍拍他肩膀,硬把他拉到树底下躲雨。
刘爱国回来了,幸亏赶得及时,总算把小诚送上了飞机。他脸上一道道的,不知道是泥垢还是伤痕,眼睛里却闪着一丝光亮。林兆瑞轻轻松了一口气。爱国问林兆瑞下一步怎么办。林兆瑞清点一下人数,有二十多人,老人孩子居多。他问爱国还有力气吗,爱国说还行,能撑一会儿。林兆瑞说:"大家都光着身子,在雨里浇着可不行。你带两个人去我们剧团,找小平房倒数第二个屋子。屋子倒了也没事,门口有个老槐树。你去扒,里面全是戏服。"
刘爱国领令而去,回来时穿着一身灰色八路军服装。他有些胖,肚子撑开了两个扣子没系,显得很滑稽。后面两个小伙子,抱着各色戏服。一个穿着黑色伪军服,一个穿着土黄色日本鬼子服装,屁股旁边还斜背着个道具王八盒子枪。街坊们看到,忍不住咧嘴乐了,悲苦脸上总算有点笑模样。
胡同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有伤亡。原来的家庭解体了,共同的境遇让他们聚拢到一起,像一个大家庭。这些人中,属林兆瑞见过世面,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把男女老少叫到一块,林兆瑞说:"甭顾忌那么多了,都挑件衣服穿上,亲人没了,我们还要想法活下去。大家不要乱跑,照看着伤员孩子,小青年跟我找东西搭窝棚,总在雨中浇着不是事儿……"
在粗大的杨树下,他们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大窝棚。砖头垫起木板,架起一个大通铺。人们暂时有个遮风挡雨地方,受伤的人躺下,呻吟声也小了。孩子这阵儿饿得有些受不了,缠磨着大人,哭着闹着要吃的。算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两顿饭没吃了。刘兰芝忽然想起树生房里还有一小袋大米。林兆瑞说我去取,刘兰芝叮嘱道:"亲家,注意点,现在大伙儿都指望着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啊!"
看见女儿女婿屋子,林兆瑞百感交集。这间房子只在屋角裂了两道缝,居然没倒,在这么大的地震中,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倘若俩孩子在家,一定不会有事,可现在……林兆瑞不敢再想,冲进屋里找到那袋大米。余震频繁,片刻都不该在屋里停留,可他拿起米,还是环顾一下屋子。除了震落后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器皿、茶杯外,屋里没什么变化,好像主人刚刚出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在墙上,林兆瑞看到毕成送给小两口的国画:疏疏几枝垂柳,随风飘摇;一对黄嘴儿的燕子,一前一后穿梭在柳叶间,轻灵妩媚,顾盼流连。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跟他说起这幅画时的兴奋表情:"毕叔说了,燕子是老百姓眼里的吉祥鸟,忠实感情,呵护家庭。我名字里又有个"燕"字。他画这画儿,祝我们比翼齐飞,白头偕老呢。"泪水模糊了林兆瑞的眼睛。他上前摘下画,小心翼翼地卷好,一咬牙跑出了屋子。
林兆瑞找来几块砖,搭个简易灶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刮出道大口子,肉往外翻着,丝毫没觉出疼痛。大锁媳妇把家里钢种锅扒出来,给大家熬粥。下午两点来钟,人们才吃上震后第一顿饭。大刚精瘦的腕子上,戴着王玉洁的手表--这是爱国扒出他妈遗体时发现的唯一贵重家当,和几个半大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米粥。小小年纪,劫后余生,他还没有体会到孤儿两字的含义。大锁媳妇慈爱地瞅着他们,叮嘱慢慢吃,别呛着。丈夫大锁砸死了,一儿一女闷死在废墟里,她这会儿却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雨停歇了,阴云低垂好像触手可及,烟似地追赶着向西南移动。肚子里有了食,人们求生的欲望又占据了上风。小马路上,乱哄哄的灾民一拨拨经过,嚷嚷着水库就要溃坝,整个唐城要被淹了。林兆瑞跟大家商量:老人和孩子先走,想法搭上车,能走多远走多远。青壮年留下埋人,不能让亲人暴尸街头。
刘兰芝搂着大刚,眼里蓄着泪:"亲家,老头子和大刚他妈就托付给你了,坟上做个记号,回头我们再来看他们。"
小马路旁,杨树槐树下,挖出一个又一个长坑。新翻出的黄土带着泥腥,铲断的树根露着白茬。大锁媳妇用搪瓷缸子端过来一点水,她宁可自己渴着,也要给两个孩子洗干净脸上路。她轻轻地叨咕着:"孩子,你们跟爸先走,随后妈追你们去!"
王天喜的遗容很安详,额头上的致命伤口已结成血痂。几个人抬着他,似乎比平时重了很多。林兆瑞念叨着:"老哥,咱们说好了一块走,没成想你还是先行一步。早走,晚走,早晚得走,你放心,我照顾好老嫂子和家人,咱们九泉下相见!"
刘爱国在一旁叫了声姐夫:"没想到你酒桌上话应验了,当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下了半辈子窑,没砸死在井下,却砸死在自家炕头。啥话不说了,这是命啊!"
唐城变成个巨大的坟场。马路边,公园里,学校操场上,只要有空地就有坟包,在城市的地下,遇难者暂时有了一处栖身之地。而活着的人们,还在茫然恓惶中。
逃难的人们大多没有挤上车,刘兰芝带着小外孙又折回来。像是在恫吓活下来的人们,黄昏时分,又来了一次强烈余震。大地伴随着隆隆地声颠簸起来,窝棚里人一片惊呼,下意识纷纷往外跑。此时,林兆瑞正站在小马路旁,剧烈摇晃中,他忙搂住一棵杨树才没有跌倒。
林兆瑞清楚地看到,坚如磐石的大地,竟如波浪般剧烈地起伏。树木、电杆、废墟,地面上的一切,如同波涛中的漂浮物一样,摇晃、摆动,让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他学戏正值20世纪50年代,受的唯物论教育。和同时代人一样,满怀激情地投身大跃进、大炼钢铁,到农村搞社教、修梯田水库、改造盐碱地,带着人定胜天的豪迈,去征服改造大自然。但在此时,面对大自然的强大威力,他真切地感到了人的渺小和脆弱……
"天灾人祸,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折磨我们?"地震平息后,林兆瑞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