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王卫东没有丝毫妥协,张万田只好改变策略,让老伴出山。卫东起初对老太太非常客气,亲自沏茶倒水。无奈,老人家就是不吃这套,非要她亲自签字画押,满足他们条件。卫东没理她,顾自接听着电话。老太太被惹怒了,摔碎茶杯,拍打办公桌,最后干脆哭天抹泪起来:"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声婶,我都这大岁数了,你这么对我,你们政府就这么挤对人……"王卫东关上屋门,不急不恼:"你老回去告诉我张叔,如果这钱我掏,你们要多少都成。可问题这是政府项目,补偿标准是统一的。如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一套旧房子要出天价来,开发商会把成本均摊到每家每户,最后吃亏的还是大家。张婶,我要是满足你的要求,就是对其他动迁户不公,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答应的。"
王卫东转身出门,吩咐手下把老太太请出去。她堂堂的一区之长,不说日理万机,一天也有十几、几十件事情等着她,有上千万上亿的项目需要拍板决策,现在却整天纠缠在这些鸡毛蒜皮事情上,真是既头疼又浪费时间。人不是铁打的,经不住来来回回地揉搓,王卫东再强硬,也有脆弱的一面。这时候,她的女人天性暴露出来,她想有个倾诉的对象,需要情感的支撑和精神的慰藉。
晚上,难得没有应酬,没有堵门上访的,王卫东去温江住处找他。自己不让温江来,现在却主动上门,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这么想着到了楼下,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才通,温江支吾着说没在家。王卫东觉出温江有点反常。又一想,可能跟领导在一起,接听电话不方便,便说你忙你的,没事,便把电话挂了。
灯影下,王卫东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着,幻想着温江的车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摇下玻璃窗,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她的名字,看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惊喜表情--她想他了!
可就在这时,温江和冯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楼口走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双方都愣住了。温江想解释几句,王卫东看都没有看他,眼睛死死盯着冯红。冯红多机灵呀,忙向王卫东撒娇:"姐,你也有事儿找温局呀?那你们说,我先走了。"回头冲温江莞尔一笑:"温局不用送了,拜拜!"
冯红走了,香水味却久久没有散去,王卫东眼里盛满委屈和愤怒的泪水。温江看四下无人,拉一下她的衣角,小声道有话上楼说吧。
"别碰我!"王卫东像狮子似的怒吼一声,吓得温江忙收手。她头也不回地冲向夜色里。她的心绪越来越糟,脚步越来越乱,如果现在有车子出现在她眼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让身体撞上去。都说戏子无情,自己对冯红这么好,跟亲姐妹一样,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没廉耻的事,夺走自己所爱的人。温江更加可恶,虽然她潜意识里对这份感情总有些担心,预想他有一天可能出轨,却没想到,打击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
温江在身后只叫了一声,没有追她,他和冯红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后来,两人也没有找王卫东解释,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收敛或疏远的意思。尽管卫东不想知道那些滥事,可关于两人的消息却不时传到她耳朵里:冯红开了一家演艺公司,房子是温江帮着找的,开业那天温江以嘉宾身份出席……
这时,王卫东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这个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了。感情上她是失败者,现在唯一支撑她的,就是工作。只有忘我的工作,才能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节气一过霜降,早晨就明显觉出寒意了。王树生在凤凰山脚下租了套旧房子,每天早上,杨丽华遛狗,他去爬山。也许只有在这种有氧运动中,才能暂时把动迁带来的烦恼丢在脑后。
刚上了三十几级石阶,就看到一帮白头发的老大姐站在小树林中,围成一个圈,拍着巴掌,嘴里念念有词:"超常能量,精神健康,消炎消肿,呼吸通畅……"怪有意思的,他站下看了一会儿。这种精神治疗法,似乎比爱国的饹馇养生还玄乎,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他想。
石阶蜿蜒向上,松柏树、洋槐和酸枣棵子间缠着一层薄雾。山上山下,老头们拖长声音,遥相呼应。
山顶在招呼:"来--了没?"山下应答着:"来--嘞。"山顶,又拉长声音飘下来:"和--谐。"山下,也拖长声音唱和:"和--谐。"于是,大山便回音袅袅:"和--谐""和--谐"……
王树生苦笑一下,和谐,真是说着容易做到难啊。他想起过去住一个小区里,邻里间要根葱、勺盐的方便;想起谁家红白喜事,大家伸手相帮的热情;想起双职工家孩子放学或是放假,邻居老人留家吃饭写作业的关心;想起一栋楼里,大家商量好轰赶租房的外来传销人员的齐心。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和谐。可现在,这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就在山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在那个他居住二十来年的小区,因为动迁已经闹得鸡犬不宁,邻里不和谐,家庭不和睦了。可是在这件事上,又说不出谁对谁错。政府初衷是好的,是为改善城市环境,提高大家生活质量;老百姓也没过错,燕子衔泥般好容易有个窝,拆了想多要点补偿合情合理。那现在的不和谐又是谁造成的?直到下山,王树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家没多长时间,刘爱国来了,进门呵呵傻笑,怀里有个鸣虫嘟嘟嘟地叫着。他是那种没心少肺的人,既然笑得出来,又有心思玩虫,说明难题解决了。果不其然,爱国眉飞色舞告诉王树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小诚亲自出马,你猜怎么着,我那事儿摆平了--这钱还给你。"
他把杨丽华拿过去的钱搁桌上:"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我就说嘛,关键时候,你不会袖手旁观的。谢谢啦树生,以后我听你的,不干那不靠谱的事了。"
能够明白这一点,也算长了教训,王树生赞许地点点头,又问起事情怎么解决的。爱国说:"钱不罚了,东西都还给我了,以说服教育为主。不过,听刘帅说小诚这回损失惨重,人家开口要便宜买一处底商,黄金卖出破铜价,他只当是送人家了。"
揣着那只鸣虫,刘爱国在屋里来回转悠着。突然间被捧到天上,又一下子跌落凡尘,他有一肚子感慨:"树生啊,我现在是大彻大悟了。以前我总开导别人,啥名啊利的,不过是过眼烟云,没想到最纠结的却是我自己。瞧让那帮子书商忽悠的,以为真成仙了,成天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几斤几两,吃几碗干饭了。"
他猛地攥住王树生的手,使劲摇着,"我真佩服你,真的。放着大钱不挣,放着清福不享,放着别墅不住,租房蜗居在这里。这境界,谁也比不了啊,树生,你整个一颜渊,居陋室而不改其志呀!"
王树生不知道颜渊是谁,只是笑笑。爱国松开他的手:"树生你第一个签字搬走就对了,咱平头百姓跟政府对着干,能有好吗?我刚从咱们住的小区经过,楼已拆得破破烂烂的,比地震还邪乎。你说那老张头还在危楼里耗着呢,傻不傻呀?"
王树生有些担心妹妹和小诚惹出事来,爱国手一挥:"没事的,现在全国不都这么干嘛。都是为了地方发展,只要不出大事,不死人,不去天安门广场散步,上头不会追究的。"
吃晚饭时刘帅忽然上门,林智诚让送来一大笔钱,说给姐夫一点补偿。王树生把一沓沓钱搁回提包,拉上拉锁,原封不动让拿回去。刘帅半开起玩笑道:"真不要啊?你不要我要,这钱归我了。"
这孩子让爱国惯的平时就没大没小的,王树生一瞪眼:"你敢!乖乖给你老板拿回去,告诉他,我谢谢了,这钱该补给谁家补给谁家。"
刘帅转眼没影了,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王树生嘀咕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孩子,小小年纪也跟爱国一样,贫嘴暴舌的。"杨丽华在里屋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儿她出来,丈夫的做法让她有些不解:"咱家跟后来签协议的比,补偿面积本来就少,该拿的钱为啥不要?"
王树生拉她坐下:"现在的情形你是不知道,咱们多要一分,小诚就少给别人一分,他和小环也就更难做一分。我不要的意思,是让他掂量着办,想法平息动迁户们的不满,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苦衷。"
严冬说来就来了。这天王树生顶着寒风刚爬上山顶,扩了两下胸,手机就响了。妹妹问他搬家后情况,适应不适应。他找到一处向阳地方,呼出一缕缕白气对着手机讲:"我适应不适应事小,还有十来户人家没搬呢,其中就有张叔。大冷天……"他想让小环关心一下张叔,再怎么说当初搬迁倒面时人家支持过你工作呀。可没等他说完,王卫东电话里就急了:"我反正对得起他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让他们闹吧,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王卫东不容分说挂了电话。王树生看着手机,好像看到妹妹一张气急败坏的脸。这丫头,咋越来越没有耐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