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胡演奏王庆功一脸苦相,缠磨着林兆瑞:"团里就你能跟上头够得着,老林,想想法子,咱搞戏曲的,就会吹拉弹唱,唱做念打,总不成都去倒腾煤炭钢材,都去开饭馆卖服装吧?"
大伙吵吵嚷嚷,半天没个结果。等到天黑人们散去后,林兆瑞再也支撑不住,他捂着胸口顺着椅子出溜下去,心脏病又犯了。
住院这些天,树生夫妇和妈轮流陪护着林兆瑞。白天,刘兰芝看护着老林。亲家的偏方她吃了很管用,喘得不怎么厉害了,每天打开水、买饭,在病房利利索索地走来走去。同屋病人都以为他们是老两口,林兆瑞也不解释。一同度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他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老嫂子、亲家母,从起初的敬重到后来的感激,现在居然滋生出几分情愫。他的内心渐渐荡起一片涟漪。想想也真是,他们爷俩床上铺的盖的,哪样不是刘兰芝亲手做的?还没入冬,棉袄、棉裤已经都做好备齐了。一墙之隔,他甚至能听到老嫂子劳作间隙,累得咳嗽哮喘的声音。病房里,看着刘兰芝变得越来越佝偻的腰身,林兆瑞觉得她比旁人挺直的脊梁还要直。再艰难的生活没有使她倒下,没有使她变得脆弱,正是她的努力,才让两个家庭变得丰盈充实。去年八月十五,林兆瑞多喝了几杯。赶上停电,孩子们在院子里缠着父母讲故事,屋里就他和刘兰芝两个人。摇曳的煤油灯光亮里,他拉着她的手:"老嫂子,这么多年你为我们付出那样多,你也让我为你做件事,哪怕一件事!"刘兰芝往回抽着自己的手:"老林你喝高了。""不,老嫂子,我没喝高。你说吧,你叫我干啥都行!"林兆瑞像孩子般地执拗。刘兰芝慌张站起来:"那你给我唱段河南豫剧,《花木兰》那段。你唱评戏拿手,今天我倒要看你会不会唱豫剧。"
"老嫂子,请好吧您哪。"林兆瑞拱手作个揖,字正腔圆地唱起来:"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这身上看,咱这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可都是兰芝连哪……"刘兰芝抿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林兆瑞却在灯影里流下了热泪。
病房人多嘴杂,两人没有单独说话机会。两周后林兆瑞出院,随后办了退休手续。工人新村已经开始拆迁,叮叮当当的拆屋声音中,两位老人坐在胡同口墙根下,享受着冬日的太阳。在刘兰芝心里,工人新村住这么久,在这里生儿育女,固然留恋这里一草一木,还有老街坊们,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搬走了再也看不到林兆瑞了。虽然这儿的居民全部搬到晒甲坨,可由于分属不同企业,两家很难再住到一栋楼里。林兆瑞也有同样担心,他看出刘兰芝心思,便想把感情挑明,可彼此毕竟太熟了,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就这样东扯西扯,常常一坐就坐到日头偏西。婷婷放学来找奶奶,书包搁一边,刘兰芝跟孩子对撑着双手,口里念念有词:"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前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林兆瑞听着,心里一阵凄凉。王卫东早看出妈的心思,她和舅舅一起做刘兰芝工作:"妈,我在指挥部管分房,还有这点权力。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和林叔住一栋楼,都是一层,不用爬楼梯,又接地气,可以养个花啊草的。妈你有个小单元,我哥嫂子住你隔壁,也好有个照应。大刚也快成年了,我姐单位照顾他一间,在五层。他岁数小,爬楼梯也是个锻炼。"
她又转向林兆瑞:"林叔,你属于知识分子,住房照顾面积,你跟小诚住我哥对面,两大间。"
听了这话,刘兰芝喜形于色。林兆瑞激动地站起来,连说老丫头谢谢你啊。刘爱国在旁边,嗅到了别样的味道。他瞄了一眼刘兰芝,又瞅了一眼林兆瑞,呵呵笑了。
这天晚上,林兆瑞做了个梦。他梦见王天喜下班带回来两条鱼,没进家门却给他送来了:"明天你嫂子生日,你手巧,把这两条鱼扒扒膛炖了吧。这个家我也回不来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你嫂子啊。"
话说完,王天喜一阵风没了。林兆瑞一下子惊醒,心怦怦地跳着。黑暗里,他把睡得正香的儿子摇醒。林智诚睡眼惺忪,忙问爸哪儿不舒服。林兆瑞愣了一下,你大妈生日是哪天?
林智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你梦游呢吧?""胡说,我清醒着呢。"林智诚拉开灯,揉着眼睛:"我哪儿知道大妈生日哪天呀?爸,你看表才几点,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打了个呵欠,"快睡觉吧爸,你心脏不好就别折腾了,明天一早你问问大妈不就行了。"
"不行,明天你去问。对了,不能直接问,你问你姐夫。""好,好,我问姐夫。"林智诚一歪脑袋想躺下。林兆瑞用手支住他脑袋,叮嘱:"你早点起来,一定赶在你姐夫上班前问到。"当儿子告诉他今天就是大妈生日时,林兆瑞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太阳刚出来,他就裹上呢子大衣,挤上了去海边的长途汽车。从渔民手里,他买回了五条新鲜的海鱼。晌午,他把一盘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红烧鱼,端到刘兰芝面前:"老嫂子,你侍候了我们爷俩好几年了,今儿个你生日,也尝尝我做的鱼。"
刘兰芝放下碗筷,嘴上说着这大岁数了,这个光景,还啥生日不生日的,眼里却闪着激动的泪花。
两家人围着桌子正准备吃饭,这一幕,大家看得真真切切。婷婷小嘴很甜,紧跟着说奶奶,祝你生日快乐。刘兰芝捋着她的小辫,连声答应着哎,快乐,我大孙女就是乖,就是懂事。又招呼着:"来,都尝尝这鱼。"大家筷子一起伸向香喷喷的红烧鱼,夸着林兆瑞手艺,又议论起搬家的事。
刘爱国一看是时候了,便咳嗽一声开了口:"按说呢,这新楼房格局都不错,虽然四五十平米吧,比起这简易房来谁家也不窄。可小诚这块儿早晚要成家,跟他爸住一块,多少有些不方便。再要套房呢,厂子没有,小环也为难。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节省出一间来,给小诚将来娶媳妇用……"
说到这,有意停顿了一下,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林智诚脸有些发烫:"你甭考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大刚催促着:"舅姥爷别信他的,你倒是说呀,老卖啥关子。"刘爱国看着林智诚和刘兰芝,加重了语气:"我是说,我姐跟老林搬到一块住,两家并成一家!"
王卫东一怔,王树生、杨丽华也面面相觑。这话让他们吃惊,但又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心里。林智诚看了一眼父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不敢再看。刘兰芝低头搓着衣襟。沉默片刻,王树生开了口:"我舅说的在理,妈,爸,地震这些年过来,你们也不容易,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幸福了。"
刘兰芝好半天抬头:"都这大岁数了……"爱国说:"正是好时候。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你俩走到一块,合法、合情、合理!"
卫东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困扰她好久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她拍手道:"这太好了!妈,林叔……不,爸,这事我当闺女的包了。"
这一年的春节,两家人搬进给了暖气的新家,儿女们给刘兰芝、林兆瑞操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张万田裹着一身寒气前来贺喜,大冬天的,他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缸金鱼。他知道老林有这个雅兴,水聚财,鱼有余,良辰吉日,添个喜庆。
新家的门厅里,刘兰芝供上了观音菩萨,摆上苹果、橘子和点心,恭恭敬敬点燃起一炷香。布置新家时,门厅上方的一块地方林兆瑞相了好久。刘兰芝也站到他旁边,打量那疙瘩白墙。林兆瑞跟她商量,"兰芝啊,我想写几个字挂这里。"刘兰芝点头:"我看中,白着也是白着,挂幅字儿也显得咱家有文化,谁让老林你识文断字呢。"
林兆瑞看了一眼老伴,目光里含着赞赏。兰芝现在是上了年纪,可年轻时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戏迷,刚搬来工人新村那会儿,她带着孩子,拉着风箱做着饭,也爱哼哼《刘巧儿》《小二黑结婚》。林兆瑞还记得,有一年兰芝代表矿上参加市里评剧会演,唱《工地岗哨》时,错把"满身汗珠"唱成"满身泪珠",逗得评委席上的他前仰后合。和天喜说起这事,老哥俩笑了好几天。林兆瑞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却是他的知音、知己。他写的唱词,她张嘴就来;他演的调调儿,她听得懂。而她,最懂的是他的心。"你是生不逢时啊,从前不许女孩家上学堂。要搁现在,你也是大学生了。"他说。
刘兰芝抿嘴一笑:"你真会夸人。"林兆瑞忽然来了灵感,说就写"三平堂"几个字吧。看老伴有些不解,他解释道:"平安、平静、平常,咱家就要这"三平"就行。平安为富,只有平平安安,才会生活越来越富裕;平静为福,生活中我们不要大喜,也不要大悲,平平静静生活,就是我们一辈子福分;平常为贵,我们见高官不觉得低,见百姓也不觉得高,平平常常最珍贵。"
刘兰芝频频点头:"老林啊,你说得忒对。咱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灾荒年没饿死咱们,"文革"没整死咱们,大地震没砸死咱们,还图希个啥?不就是这"三平"嘛。"
老伴的一番话,让林兆瑞心里暖暖的。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开,灵感忽至命名的"三平堂",其实是他半个世纪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过来总结出的生活真谛,也是他退休后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王树生一心要让二老晚年生活有个寄托。天气刚刚回暖,他就清除干净楼前杂草,找来花种,招呼放假回来的外甥一起浇水栽种。两人插上竹竿编的篱笆,搭起葡萄秧架,开垦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花园来。林兆瑞喜不自禁,特地移栽来一棵石榴树。刘兰芝感受着熙暖的春日,眯着老花的眼睛,看着爷仨在花园里忙碌着,心里比蜜还甜。对于她来说,石榴多子多福,兴旺昌盛,好日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