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说有灵兽修为不够,化不出人形,而化不出原形的灵兽,千千万万年来我只听说过一个,那便是我自己。嗯,真是只独站萧萧荒野,拔剑四顾心茫然,高处不胜寒,寂寞空虚冷的朱雀啊。
我也曾忧伤过,也曾自卑过,也曾眼里包着泪趴在阿爹膝前,可怜兮兮地啜泣着问:“爹爹,为什么我化不出原形?”
阿爹每次都是极有耐心地抚着我的头,等我止住眼泪后,才意味深长道:“别急,等你能够化出原形的时候,一定是天上地下,四海九州,自盘古天尊开天辟地以来最美的一只朱雀。”
我听完觉得很安慰,就又屁颠屁颠地跑开去堆沙子了。
按照戏本子里的剧情发展,我这么一只不济事的朱雀会被隔壁家的孩子欺负,会被一边扔石头一边嗤笑:“看啊看啊,这就是那个没娘的杂种!”
然而,没有。
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欺负我的邻家坏小孩半个影儿都没瞧见。
莲华在听了我的疑问后,无奈地望了望天,叹气道:“月月,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隔壁家。”
我恍然大悟。
莲华又道:“就算有隔壁家也是不用怕的,放眼四海九州,哪个小兔崽子敢欺负怀青帝君的宝贝女儿?暂且不说阿爹是远古混沌初期就孕育出来的第一只朱雀,身份无比尊贵,只说我们六位阿娘,每位阿娘的娘家背景说出来都能把人吓死。”想了想,莲华接着道,“还有啊,我看太子殿下不是挺关心你的嘛,有他这么一个过硬的靠山在,你就尽管撒野吧。”
真是人多力量大,自此,我才意识到我的后台有多可靠,于是乎,我放宽了心到处上蹿下跳,几万年没半会儿消停。
有时我虽然惹出了一些不算小的混账事,但不是被壮士莲华挡在前面,就是被救兵紫朔劝解了,阿爹的那一顿棍子,极少落到我身上。
我就这样痛并快乐着长到了七百岁。
九天上的神仙们每隔百年就会举行一次盛大的狩猎,狩猎地点在北海之外,青州之南的夷吾山。
因我平时调皮,阿爹怕我去观猎会惹出什么乱子,所以,纵然我出生后狩猎已经举行了六次,我却一次都没去过。
终于到了第七次,我七百岁那年的那次。
在狩猎前几天我一直装得很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主动帮忙刷碗扫地收拾麻将桌,活像换了一个人。阿爹觉得女儿终于有点懂事了,很欣慰。狩猎当天,紫朔来我家敲门,问阿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有了紫朔的开口,加上我前些天又表现良好,阿爹便挥挥衣袖,准了。
走出千梧乡的时候,按照说好的报酬,我很大方地在紫朔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明明是他自个儿讨来的赏,等我付给他的时候,他却傻眼了。
这一傻眼,就持续了大半天。
安安分分地在观猎台上待一整天不是我的作风,于是,趁紫朔不察,我随着出猎队伍一溜烟就跑到林子里去了。
夷吾山的风景甚好。
山巅上的冰雪尚未消融,山脚下就铺满了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瓣映着日光在微风中颤抖,清香迎面扑来让人禁不住精神抖擞。平时在各处洞府里闹惯了,此时我在山野自然里闹得也十分得心应手。
一下子扑蝶一下子追小鹿,等我开始注意四周时,我已经到了一个没有仙迹、灌木丛生的地方。
头上的树木遮天蔽日,林子里阴森森的,外边明明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这里看起来却像即将入夜,不知名的昆虫在灌木里发出刺耳的鸣叫,平白为这林子添了几分寂寥恐怖。
我有些害怕。
平日里我的方向感本来就不太好,更别说这是一个四面八方看起来都毫无差别的山林,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是,我更不能留在这里。山中多妖魅,我白白嫩嫩的一个小仙娃,看在那些妖魅的眼里一定比小肥羊还诱人,我如果留在这里,身上的仙气很快就会把妖魅引来。
术到用时方恨少,我学的那些术,用来幻把火烤条小黄鱼还行,要对付那些成了精的妖魅,可就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越想越害怕,我干脆撒腿就跑。
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何时,我身后跟了一群对着我流口水的妖魅。
“小姑娘,别跑呀,看哥哥长得这么温柔就知道哥哥是好人……”
“叔叔带你去看金鱼,给你买糖吃喔……”
……
妖魅们在我身后张牙舞爪,我边跑边迎着风飙泪,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夹杂着妖魅们不怀好意的刺耳笑声,小腿被灌木划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我却不敢也不能停。
我的血味散在了风里,招来了更大的妖兽。
“吼——”
一道令风云变色的咆哮响起,这一瞬间似乎整个林子都骤然摇晃。
我身后的妖魅们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追我了,只顾着四处逃窜,我也撒腿准备逃窜,然而,当我对上灌木丛里那一双闪着黄色精光的眼,我的脚便突然一阵发软,就这样瘫倒在地上。
白虎灵。
家家都有本治小孩子的经,比如有些人家说“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乞丐养”,比如有些人家说“如果你做坏事,县太爷就来捉你去坐牢”,在我家,阿爹用来吓唬我的一句话是“如果你还这么野,我就把你扔到山里喂白虎灵”。
是以,我对只在睡前故事里存在的一种名为“白虎灵”的兽是又怕又恨。
可以想象,当我从小就又怕又恨的这种兽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是多么恐惧了。
不能动弹。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头身形巨大、一身雪白的白虎灵轻巧地跃到我跟前,看着它黄得妖异的眼将我上下仔细打量,我却连发出一声尖叫都做不到。
我只祈祷它已经吃得很饱了,或者看到我就没胃口,又或者刚好今天牙疼不想吃东西,这样,我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的美梦,在白虎灵朝我张开嘴时宣告破灭。
我甚至已经看到了它嘴里的蛀牙……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我索性闭上眼睛。
死就死吧,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呜,阿爹,永别了。
呜,紫朔,永别了。
呜,莲华,沙哟娜拉。
死亡的过程很漫长。
漫长到我可以听到“喀”的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温热的血喷洒在我脸上的湿润。
但,没有疼痛。
我怔怔地睁开眼,怔怔地,看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画面。
一名白衣少年右手执剑,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他容貌清俊,五官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般,精致而不柔和,眸底似凝了一抹终年不化的严寒,嘴角的线条抿得冷漠绝情,看起来,十分非常极度不近人情。
然而,这个不近人情的少年却救了我。
他手中的剑滴着血,白虎灵倒在一旁,已没有了呼吸。
少年甩甩剑,剑上的血部分已经凝结了,一时甩不干净,少年脸色不改,手腕一沉一震,剑上的血瞬间不见踪迹。他不慌不忙地将剑插回剑鞘,转身就走。
而我还坐在地上。
他没有心疼地问我有没有事,也没有伸手助我一把拉我起来,更没有像戏里演的那般,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伤口,用公主抱把我送回家。他只是那样干脆地、冷漠地、决绝地转身就走,那毫不迟疑的背影仿佛在说,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会跟上他。
我也想跟上他,然而我的脚动也不能动,划伤我小腿的那些灌木大概有毒,现在我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我急忙喊:“壮士请留步。”
他果真留步了,却不是因为我这一声唤,而是因为另有一名俊美的紫衣少年,正策马心急如焚地朝这边奔驰而来。
白衣少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朝紫衣少年行礼:“太子殿下。”
紫朔看也不看白衣少年,策马直直地奔到我面前停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我身边,声音微微有些喘:“小满,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他伸出手想碰我,却不知我伤在哪儿,怕碰到我的伤口,手伸到一半就又缩了回去。
我抿唇摇摇头,有白衣少侠这个外人在,我想装一回坚强,然而看到紫朔那张溢满担忧的脸,我的满腔委屈便再也止不住,涌上眼眶化成酸楚,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我一边抹泪一边语无伦次道:“我有事,紫朔哥哥,我有事,我被很多妖魅追,我被灌木划伤了,白虎灵要吃我,我看到了它的蛀牙,然后‘喀’的一声我以为我脖子断了,还被喷了一脸臭血,现在我的腿没有知觉了,紫朔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紫朔一张俊脸煞白煞白,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小腿上的伤口,打横抱起我:“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的耳朵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安慰我不要怕,可我觉得他比我还怕。
听到紫朔的心跳让我很心安,我打了个嗝儿,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扯了扯紫朔的衣袖,等他低头看我,我朝白衣少年的方向努努下巴:“紫朔哥哥,是那位壮士救了我。”
紫朔道:“他是风破神君。”
紫朔一边回答一边把我放到鎏金马鞍上。
我说:“紫朔哥哥,你先抱我过去,我要和他说一声谢谢。”
我死死圈住紫朔的脖子不肯松手,紫朔拗不过我,只好又将我抱起来,走到风破面前。
想到戏文里是怎么给恩公报恩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出口:“风破神君,很感谢你救了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以身相许。”
紫朔抱着我的双手颤了颤。
风破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就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一般,嗓音也是冰冷冰冷的:“我不娶无力自保的女人。”
说罢,他转身就走。
我死死咬着下唇,等风破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后,我揪着紫朔的衣襟,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紫朔哥哥,从今天起,我要认真修炼,成为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仙……”
有因就有果,夷吾山的这桩事是因,因它而酿成的果,可谓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去夷吾山观猎是紫朔带去的,我出了事,天帝为了给我阿爹怀青帝君一个交代,也为了向天地众神彰显自己的大公无私,判了太子紫朔九天九夜的冰蚀之刑。冰蚀之刑虽不致死,但被禁锢在冰山之中,受冰魂蚀骨之痛,绝对谈不上是什么轻松的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