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等到一觉想来,陆承勋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喧嚣吸引过去。
原来是一辇豪华的上饶式的毡房车驶过,路边的人们纷纷议论。
陆承勋叫来侍从阿克,问怎么一回事。
神色慌张而又怪异的侍从回答:“是顾贵妃的兄长带着儿子回大泽了。”
“他们不是被父皇差遣到上饶陪着皇兄吗?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小的也是刚刚打听到。顾氏父子近来身体有恙,他们的妻子又相继过世,没有人照料。皇上念及当年的交情,便将他们从那苦寒之地召回沐阳。”
“回来就回来吧,何须这般兴师动众。”陆承勋不无讥讽道。
顾贵妃和他的母亲柳皇后是死对头,当年顾贵妃的一系人下蛊差一点害他成为瞎子,他的妹妹承燕公主还被顾贵妃的嫂子——顾源的母亲毒死。
“小的听说,皇上召他们回来,是要给众大臣和将军的嫡长子们授课。”阿克偷偷观察者陆承勋的表情道。
“是要辅佐我那个好弟弟吗?”陆承恩不由地冷笑。
“太子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正站在皇宫门口等着迎接顾家父子拜见圣上。”随从阿克似看好戏地道。
“哼,他倒是学得快,这么快就学会对自己的政敌假意微笑表宽厚了。”陆承勋说完自嘲道,“这些又与我何干呢?”说罢唤随从再给他上一些酒来。
陆承勋喝着酒,望着几案上的酒盏出神:昨晚的梦竟好似现实一般。
这三年来,陆承勋梦到过班惊鸿无数次,可每一次她都躲着他,他在梦中追着她,有时候是骑着马,有时候是徒步奔跑,有时候划着小船,可每一次她都会忽然不见。有时候,是一座望不到彼岸的河流拦住了他,班惊鸿跳入河水中,怎么也找不到了;有时候是一座金灿灿的宫殿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他被宫殿的万丈金光闪得睁不来眼睛,无法辨别她的去向;有时候她变成飞鸟,飞进北茂的残阳中不见踪影;有时候却是无数只眼睛像蝗虫一般飞向他,阻止他追寻她,疯狂地啃食他,他在惊恐之中醒来。
在那些梦里,他无法看清她真切的面孔。有几次梦中他听到她凄凄的哭诉,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我负你太多。可是昨晚却是不一样,她虽然不说话,遮着面纱,但眼睛却望着他,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梦中,他和她回到了他最怀念的时光。
他知道妻子的死很蹊跷,也派人查过她为什么诬陷他私吞赈灾钱款,受贿宅邸,指证他延误救灾,可是派出去的人不是无功而返就是不知去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觉得自己像是笼中困兽,已经使出浑身的力气了,却仍换不来逃脱求生的机会。
就在他被废除太子之位的第二个月,他的亲弟弟陆承尊成为新一任的太子,接管东宫,而他们的母亲——从小就偏袒小儿子的柳皇后却在陆承尊入主东宫后的第十天熬不过病痛的折磨去世了,走的时候一脸安详和慈爱,挂着满足的微笑。
站在母亲的灵柩旁,陆承勋感觉全世界都在孤立他。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亲在面对他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
他和陆承尊只差两岁,他生下来便是储君,深得父亲的宠爱和器重,可是,他的母亲却总是执着地劝皇上改立陆承尊做太子。他听说母亲当年生他的时候差点死掉,所以以为是自己的出生让母亲太辛苦太疼痛,才会被这样对待。
可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说,正是他的出生换来母亲的皇位之位,母亲不应该这样啊。更何况,他长得最像母亲,就连他的妹妹陆承熙公主都羡慕他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貌,母亲不应该这样偏心弟弟,偏心到怂恿皇上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只怪我让母亲在分娩时受了太多的苦,险些丧命罢。”找不到答案的时候,陆承勋就这样宽慰自己。
皇上视他为皇位继承人,悉心培养他,任命重臣做他的导师。他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的教育,未来的人生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模样,那就是做皇帝,掌管大泽,继续父亲的事业不断地开疆拓土。
在父亲赐婚,将他导师楚国师的女儿、丁将军的女儿、许大臣的女人等五个女孩子指婚给他的时候,十二岁的他是欢喜的,因为父亲已经将大泽的一流治国之才的家族势力都默许给了他。
可是,在母亲提议除了楚国师的女儿,其他女子暂时先不要考虑时,他没有反驳母亲。后来,母亲安排将班大将军的侄女——班二将军的嫡长女班惊鸿嫁进东宫时,他是那样的欢喜,满心以为这是母亲在拉近和他的距离,母亲终于关注他了。
说来也巧,就在楚国师的女儿准备好嫁妆,和班惊鸿一起嫁过来的前四天,楚国师的妻子病逝了,他们的女儿不得不守孝三年。所以,十三岁那一年,他的新娘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后来指正他罪行的班惊鸿。
班惊鸿在指正他罪行的当天夜里,上吊自尽,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他不知所措。
班惊鸿留下遗言,求将她的遗体送回北茂,安葬在他的父母的墓旁。他府里的人都说,她自知自己没有资格做他的妻子,没有资格以皇族妻室的身份葬在皇家陵园。
更让他大出意外的是,仵作告诉他,班惊鸿的肚子里有一个孩子,还很小,所以看不出来;而班惊鸿的侍女告诉他,她生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命令她这件事情谁都不可以告诉。
自从班惊鸿离世后,陆承勋的人生便陷入了黑暗,他跌入痛苦的谷底,再也看不到希望。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千方百计要废他的太子之位,让弟弟陆承尊取代他;更想不通班惊鸿为什么要陷害他,怀着他的孩子却要将他推入绝望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他想不通那些自他九岁便追随他,为他效力的官员,怎么突然一夜之间都与他对立,将视百姓性命为儿戏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他想不通为什么他和大泽最优秀的筑建人才合理打造的防洪工程会在一场大雨之后变成废石堆;他想不通,那些拥戴他的灾民,怎么会突然之间联名上书他贪赃枉法,说他欺压蒙蔽灾民发国难财……
所有他爱的,他信任的人都跳出来说他是一个祸国之徒,天之骄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骗子,只能靠酒来麻痹自己,苟且度日,了无生趣。
昨天晚上,他在府中咛叮大醉,派出去查明班惊鸿生前经历的人,又生死不明,他觉得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连妻子的死因、自己为何被人陷害的真相都查不出来,活着有什么用。他叫随从阿克弄来毒药,准备当晚服下,他甚至写好了给父皇的遗书,告诉父皇他对人生失去了希望,觉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可是,就在他准备拿出毒药撒入酒杯之前,班惊鸿出现了。
昨夜的温柔相拥,此时此刻不见踪影的白色粉末状的毒药,让他觉得班惊鸿并不希望他这么早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以往,惊鸿在我梦中出现,没有逃避他,没有止不住地哭泣着说对不起,而是偷走了他准备拿来自杀的毒药——很明显,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陆承勋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纵使有千万个未知的危险挡在前面,他也要查明妻子自杀的真相,查明自己从天上跌入泥潭的真正原因,查明为何派出去查明事情原委的人都不知所踪。他预感,会有一个惊天大秘密和危险潜伏在他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