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沅的心情坏透了,想跟人说,又怕别人不相信自己、笑话自己,自己闷在心里越想越是烦躁。
这天出门去御花园玩,走到半路,忽地一只猫儿蹿了出来,吓得她一声惊叫,差点摔在旁边的假山石头上,不由得气恼:“把那蠢猫给我抓起来!”
宫人们赶忙把猫儿捉了过来,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
白嬷嬷看了猫儿一眼:“算了,公主放了它吧,这猫儿好像是皇后养的元宝呢。”
“可恶!我管它是谁养的,吓着我,就该挨打!”慕容沅上前揪住猫儿的胡子,用力一扯,结果那猫儿吃痛,顿时胡乱扑腾起来,反倒把她抓了一下子,“哎哟!哎哟!疼死我了。”
白嬷嬷赶忙上前拉开她,大吃一惊:“流血了。”
“呜呜呜,我流血了。”慕容沅才八岁,年纪小,见了血就害怕得不行,放声大哭着问道,“嬷嬷,我是不是要死了?”
白嬷嬷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公主别瞎说。”赶紧抱着她,“咱们先回宫去,叫太医过来瞧一瞧。”这位小祖宗可是金枝玉叶,抓破了一点皮也是不行的,等下皇帝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不由得一阵担心。
被白嬷嬷猜中了。
武帝知道女儿被抓伤以后,果然龙颜大怒,下令道:“宫中不许养猫,所有猫儿一律扑杀!”不仅皇后的猫儿被杀了,其他妃嫔的也是,整个皇宫里一只猫儿都不许留下,闹得人仰马翻。
慕容沅又是委屈,又是担心,娇声道:“父皇,我的手不会留下疤痕吧?”
武帝面对女儿一向都是好脾气,笑着安慰她:“不会的,我们阿沅年纪小,跟嫩豆腐一样,过几天就长好了。”拉起慕容沅白生生的小手,看了看手背,“亏得抓得不深,伤疤不明显,涂几天玉肌膏应该就没事了。”
慕容沅这才放下心来,嘟囔道:“反正不要留下疤痕。”
与此同时,在凤栖宫后殿的一个幽静院落。
“皇上真是偏心偏得没边儿了。”赵嬷嬷一面服侍皇后吃松子儿,一面低声抱怨,“原本就是小公主自己淘气,扯了元宝的胡子,它能不痛吗?能不气急抓人吗?可现在倒好,元宝被下令打死了,这还不算,连带后宫里别人的猫也一律扑杀,啧啧……”
郗皇后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虽谈不上美貌,但也算五官端正,随着她在后宫之中经营多年,倒是养出几分母仪天下的端庄。
听得赵嬷嬷连声抱怨,淡淡问道:“听说北面宫墙都被猫血染红了?”
“可不!”赵嬷嬷剥好了几粒松子儿,细细地揉了皮儿,放到碟子里,嘴里啧啧有声地感叹,“要说这事儿为了小公主一人,造了多少杀孽!就不怕折福,不怕落埋怨……”
郗皇后自己也剥着松子儿,却不吃:“罢了,不过一个猫儿,埋怨什么?本宫还没有放在心上,没了就没了吧。”
“娘娘宽宏大量、不计较,那是别人的福气。”赵嬷嬷撇嘴,话锋一转,“可是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又是小公主的长辈,皇上这么做,实在是太抹娘娘的面子了。”
听了这话,郗皇后的笑容便暗了几分。赵嬷嬷心下得意,自己在主子身边服侍了几十年,什么心思摸不清楚?只是这话不好挑明,继而说道:“娘娘还罢了,葛嫔那边可是牵肠挂肚放不下呢。”
“那也难怪。”郗皇后嘴角勾了勾,“谁让那是她的心肝宝贝。”
葛嫔今年五十岁的生辰宴席上,豫王府进献了一堆寿礼。其中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一只眼睛蓝,一只眼睛黄,全身上下更是一根杂毛都没有,最难得的是十分乖巧,进宫之前就被人驯养好了。
那波斯猫平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主人身边睡觉。醒了,再窝到主人怀里腻歪,而且拉屎撒尿全不用人操心,干干净净的。把葛嫔欢喜得跟什么似的,加上又是儿子儿媳的孝心,自是珍重非常,起了一个名字唤作“雪团儿”,每天去哪儿都不离手的,甚至在夜里睡觉的时候,葛嫔也要把猫儿放在脚踏上。
一刻都离不开。
这么一个捧着供着的宝贝,根本没有招惹沁水公主,只因她自己惹事,被猫儿抓了,忌讳猫,然后皇帝就下令扑杀所有的猫儿!郗皇后悠悠一笑:“这一次,可是真的叫葛嫔伤心了。”
“真是受够了!”葛嫔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叮当乱响,“玉氏那个狐狸精骑在本宫头上,一直作威作福不说。现如今……连一个小小的黄毛丫头,也敢啪啪扇本宫的脸了!”
“娘娘,娘娘你消消气。”
“消气?”葛嫔恨得咬牙切齿,怒道,“你叫本宫怎么消气?!雪团儿碍着她什么事儿了?抓她了?挠她了?她自己作死欺负皇后的元宝,挨了抓,弄死出气也算了,居然连我的雪团儿也不放过!”说着,一声冷笑,“真真厉害啊,让后宫所有的猫都跟着陪葬!”
大宫女茉莉打量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依娘娘的意思,咱们要怎么做呢?”
葛嫔把牙咬了又咬,她原本就生得颧骨有些高,恼怒的时候,更加显得表情扭曲阴冷:“怎么做?眼下嘛,自然是什么都不要做。”眼下皇帝刚下令扑杀了猫儿,若是那小丫头出乱子,别说是自己做的,就算不是,也一样要惹得皇帝疑心恼怒,风口浪尖之际,自己才不会去做什么傻事呢。
没瞧见……就连皇后都暂时把气给咽下去了吗?
葛嫔揉了揉胸口,缓了缓,恢复了平日的和善神色,吩咐茉莉道:“你去把那柄白里透翠的玉如意找出来。”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怨恨,咬牙道:“给小公主送过去,压一压惊。”
没多久,葛嫔的礼物很快送到了泛秀宫。
白嬷嬷看得直叹气,明明是小公主自己闯了祸,害了皇后的猫,还害得葛嫔的猫儿无故一起死,居然还能收到压惊礼物?啧啧,这位小主子可真是够霸道的,可是这样得罪的人也不少,怕是不少人怨恨呢。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白嬷嬷想了又想,劝道:“这次的事儿闹得有些大了。皇后她们死了猫儿,也很伤心,公主殿下不如送点礼物过去,也算是安抚一下。”
慕容沅不想去,架不住白嬷嬷再三劝解讲道理,最后被念叨得不耐烦,烦躁道:“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乳母什么都好,关心自己,体贴自己,比母亲对自己还要好许多,就是有一个毛病,太啰唆。
罢了,反正自己好几天都没出门,只当是出去散散心吧。
清风瑟瑟,外面真是天凉好个秋。
慕容沅迈着小胳膊小腿儿,身后跟着白嬷嬷、大丫头青蘅和采薇,以及乐莺和另外一个叫喜鹊的小宫女,至于梦里面的那个碧晴,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到了凤栖宫,肩舆停在了侧门门口。
慕容沅探了个小脑袋出来,搭着采薇和青蘅的手下了肩舆,还没站稳,就听见对面一记轻声嘲笑:“哎哟,三皇妹可真是稀客啊。”
抬头看去,门里的宫女们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
看相貌,隐隐像是少妇版的郗皇后,容长脸儿,高高的额头,肤色白净细腻,倒也有那么几分娇媚姿色。只可惜,眼角眉梢的高傲和骄狂,衬得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
不是别人,正是郗皇后所生的隆庆公主。
慕容沅和这个异母姐姐一向合不来,见了她,懒懒应道:“大皇姐。”
隆庆公主一声冷哼,眼里浮起怒气,咄咄逼人问道:“母后的元宝已经给打死了,你还不解气?这会儿过来还想怎样?!”
白嬷嬷忙道:“大公主误会了,三公主知道皇后娘娘死了元宝,心里难受,特意过来陪皇后娘娘说话的。”
“过来说话?”隆庆公主又是一怔,继而嘲笑,“哟,我们的沁水公主居然还会陪人解闷儿?”一面缓缓说着,一面上前围着妹妹转圈儿,像是要看出一个究竟来,“今儿这太阳,不会是打西边出来了吧?”在她身后停下,嘴角向下撇,阴阳怪气地笑道,“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难讲……”
“隆庆!”忽地一声暴喝传来,吓得众人回头看去,武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脸色阴沉道,“阿沅过来陪皇后说话,是她懂事,你在这儿百般刁难做什么?”一连串不客气骂道,“她几岁?你几岁?你一个做姐姐的,居然在这儿为难自己的妹妹,像什么样子?!”
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骂,又是当着宫人们的面,臊得隆庆公主涨红了脸,偏偏还不敢顶嘴,只能听着。一双手笼在了袖子里面,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还不走?”武帝一声冷哼。
隆庆公主的确是给皇后请完了安,准备出宫的,但是被父亲教训一顿,再被呵斥而去,对她而言便是羞辱了。要不是碍于君父的威仪,不敢动作,只怕眼风都要把妹妹给挖出一个洞!最终把牙咬了又咬,恨声道:“是,女儿告退。”
武帝根本不去看她,在御辇上倾身伸手:“阿沅,上来。”
慕容沅心下满意,朝着隆庆公主挤了挤眼,气得她不行,然后搭着白嬷嬷的手,由采薇和青蘅扶着,踩着小太监弓得跟虾子一样的背,稳稳当当地上去了。
“隆庆吓着你没有?”武帝神色关切。
“没有。”慕容沅甜甜一笑,故意说道,“其实不怪大皇姐的,是我欺负了母后的猫儿,她替母后生气,所以……”
武帝本来就偏疼这个小女儿,见她比平日乖巧,更心疼了:“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有什么好生气的?皇后都不追究了,隆庆又多管闲事做什么?”语气之间很是不满,安抚道:“别怕,有父皇在。”
父女俩一同乘坐御辇,从凤栖宫正门而入,直到内殿台阶前,方才下车。
郗皇后亲自出来迎接,先给皇帝见礼:“皇上金安。”
武帝挥挥手示意免礼,然后进了大殿坐下,开口便是:“阿沅过来给你赔不是。”语气一转,“这是她的孝心和乖巧,偏生隆庆年纪一大把,还跟小妹妹斗嘴怄气,刻意刁难,简直太不像话了!”
郗皇后听了,脸色便有那么几分精彩丰富。
好歹是中宫之主,天下之母,面上还是很撑得住的,赶忙微笑道:“让我们阿沅受委屈了,别恼,回头母后好好教训隆庆……”见皇帝脸色仍不满意,只得忍气追加安抚条件,“再让隆庆给你赔个不是。”
慕容沅咳了咳:“算啦,我不计较了。”
郗皇后差点没有呕出一口血来。
武帝陪着女儿,在凤栖宫待了一会儿,然后慕容沅为了表现乖巧,又道:“父皇你歇着吧,女儿还要去给别的母妃送礼物呢。”
“阿沅真是乖巧。”武帝赞道。
慕容沅甜甜地出去了,又去给其他的妃嫔送礼物,葛嫔、傅婕妤,最后轮到虞美人的时候,她连声诺诺道:“当不起,当不起!不过是一只猫儿罢了。”
至此,猫儿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没过几天,刚好是隆庆公主二十六岁生辰。原本在这种盛大的宴席之后,都会有些小小的活动,看戏啊、跳舞啊,以及散席说话,方便王妃贵妇们联络感情。
慕容沅才八岁,插不上话,有点百无聊赖。
一个隆庆公主府的侍女建议:“要不……三公主去放风筝玩吧?”不待回答,便一股脑儿地献媚起来,“三公主喜欢什么样子的?有美人儿、蝴蝶、金鱼,对了,还有大蜈蚣……”
“蝴蝶的吧。”慕容沅不是很有兴致,随便选了一个。
那侍女很快就取了一个蝴蝶风筝过来,又大又漂亮,赔笑道:“不如让奴婢先放起来,然后三公主再拿着就好。不是吹牛,奴婢从小就爱玩这个,一准儿放得高高的。”
慕容沅不过是找个乐子,懒得自己跑,于是把风筝递给了她。果不其然,圆脸侍女很快就把风筝放了起来。
青蘅和采薇年纪大,只是含笑看着,乐莺和喜鹊两个小宫女,都是瞧着欢喜得很,拍手道:“不错,果然放得很好。”
慕容沅看着风筝漂亮,蓝天白云的,倒也来了几分愉悦兴致,跟着她们一起抻长脖子看风筝,笑嘻嘻道:“飞得好高呀。”谁知道乐了没一会儿,便听见啪的一声,风筝线居然断了,那蝴蝶风筝从高空之中晃晃悠悠掉了下去。
“哎呀!”圆脸侍女有点惊慌,神色怯怯,低声道,“风筝……好像是掉在金香园那边了。”
慕容沅不明白她害怕什么,奇怪问道:“怎么了?”
圆脸侍女小声回道:“那里有我们公主让人种的稀世兰花,平日里,从来不许人过去的。回头我们公主看见那边掉的风筝,知道是奴婢让放风筝的……”声音带出哭腔,“肯定……肯定要打断奴婢的腿。”
慕容沅想了想姐姐隆庆公主的暴躁性子,还真有可能。
就连自己这样受父皇宠爱的小公主,还是她的妹妹,都要没事找事为难自己,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侍女?见那侍女畏畏缩缩得十分可怜,反正也没多远,于是好心道:“算啦,我和乐莺过去捡回来便是。”
圆脸侍女忙福了福:“多谢三公主体恤。”
慕容沅领着乐莺,过了一个山子门,再绕过一座假山,进去便看见跌落在花圃里面的风筝,乐莺飞快地去捡了回来。两人拿着风筝往回走,哪知道刚刚绕过花篱,便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还一边走一边说话。
“没良心的,大半个月都不来看我。”
这声音娇滴滴的,带着慵懒,慕容沅听着有几分熟悉,透过缝隙看过去,对面一男一女,说话的女子正是隆庆公主。
“别恼了,我天天都想着你呢。”旁边的男子揽了她的腰肢,暧昧笑道,“只是……你那驸马最近总在府里待着,我过来就不方便了。”
隆庆公主撇了撇嘴:“别理那个没用的废物!”
慕容沅打量着那个男子,身形长得十分高大、挺拔,五官干净俊朗,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了一身翡色的四爪蟒袍,配玉带,显然也是宗室子弟。
武帝是燕朝的开国皇帝,哥哥早死,现在所谓的宗室,也不过就是弟弟安乐王一脉,一个亲生儿子,一个是在恩人去世后收养的孤儿。因为恩人恩重如山,所以安乐王为两个儿子都申请了王位,分别是长沙王、河间王。亲子长沙王常年驻守在外省,留在京城的,就只有养子河间王了。
慕容沅看得心口乱跳,这后宫的龌龊母妃也和她说过一点,好提防,可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撞见一次!而且那男子还是河间王,是隆庆公主的堂兄,两人岂不是有违礼数?!真是不巧!
“好了。”河间王轻轻揉着姐姐的脸蛋儿,含笑安慰道,“今儿宴席上人多眼杂的,实在不便,回头等我安排安排,把驸马调出京城再说。”
“讨厌啦!”隆庆公主嘤咛一声,软在对方怀里,“好……”伸出纤纤玉手,藤蔓一样地勾住河间王的脖子,居然毫无顾忌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嘴儿咂舌起来,吟哦之声不断……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慕容沅虽然小,也知道羞,赶紧别开了脸。一扭头,却看见乐莺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哆哆嗦嗦地指向另外一个方向,一脸要哭的神色。
怎么了?慕容沅疑惑地顺着乐莺所指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锦袍男子站在山子门洞前,脸色煞白、牙关紧咬,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恶狠狠地怒视前方!而那一对皇室野鸳鸯,还在纠缠之中。
慕容沅虽然被树枝挡住视线,看不清那人相貌,但是略一猜,便猜出了那锦袍男子的身份。试想公主府里,寻常男人岂敢随随便便乱走?又怎么会撞破公主的奸情不走,反倒愤怒地站在那儿?自然是周驸马无疑。
看来……今儿这事注定要闹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