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食人的哄笑和同伴的惊呼声中,一支标枪准确地穿透了斛斯元景年轻的胸膛,他继续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地仆倒在地。出手投枪的是那个头领模样的大食骑士,见目标倒地,他得意地旋了马头,顺势将马郭什撞翻在地,扬手接受着自己部属赞扬的欢呼。
赵淳之看到了这一切,他的横野团士卒也目睹了一切,每个大唐将士都被深深地激怒了!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只要李天郎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会舍生忘死找大食人血拼!听到战士狂暴的求战声,赵淳之抿紧嘴唇,猛抽坐骑一鞭,他要亲自到李天郎那里去请战。
“所有人都别动,一起后退!”李天郎的命令出乎众人意料,在怒骂声中,唐军战阵缓步后撤。对面大食人见势嘘声哨声四起,红巾士卒一行十余骑小心地前进到唐军弓弩射程极限处,一边张弓戒备,一边扯直嗓子喝骂。
李天郎脸部抽搐了一下,旁边的阿史摩乌古斯已经扣好三支可以远距离射穿重甲的长棱箭,嘴里还叼了一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人马上就要出手。“长骑队随我来!”白苏毕和刚刚赶到的赵淳之张嘴来不及说什么,李天郎已经风一般飚了出去!
不过两百步,扬蹄驰骋的战马眨眼间便冲近了那队大食人。他们只有一次放箭的机会,有两名长骑落马,而箭无虚发的阿史摩乌古斯抬手就射倒了对方离俘虏最近的三人。那红巾大食人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长矛怎么就到了对方手里,又怎么反搠回来,刺穿了他自己的胸膛!大枪的枪杆荡开两把长矛,将那头领模样的人扫下马去。正在解救被俘弟兄的白奉先一脚踢去,对方顿时晕厥不起,被长骑们捉上马去。后面大队的大食骑兵一起骇然鼓噪,齐齐催马来救。虽万矛攒击,李天郎仍飞骑破挑,吕乌镡与阿史摩乌古斯左右开弓,是为护卫,三人在敌军中又击杀三位旗手,方才折身回撤。大食人居然勒缰不追,也没有放箭,似乎忌惮伤及那被擒贼首。
红色鹖鸟旗在上万大食战士的注目下傲然后撤,无人敢上前挑战。
大食人后撤了!
无休止的冲锋,掉头,再冲锋!
张达恭的玄甲军将无数战车,甲兵和铁骑卷进了他们的马蹄下,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每一次正面的交锋都会折损掉无数玄甲精英。对方统帅可不是莽撞之徒,见玄甲军战力强悍,立刻变换了招数。撤下了自己伤痕累累的重骑,而以战车、甲兵和轻骑围之。标枪、弓箭和冷不防的快速侧击使笨重的玄甲军蒙受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他们的冲击力一点一滴地被消耗在厮杀中,而前方的大食军队,还密密匝匝,不知厚有几重。要不是白孝德的陌刀手拼死截击,张达恭他们就会被对方包围蚕食殆尽了!
“六花阵”深谙中土兵法“末必锐,刃必薄,本必鸿”之神韵,因此,高仙芝将有限的兵力轮换着投入战斗,以做到“末甲劲,本甲不断”。对“六花阵”攻守兼备的强大威力,高仙芝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集天下精兵之最的安西雄师,精妙无双的“六花阵”,他不相信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浑然天成的两者结合下幸存。但是,在连续不断地进攻了六轮后,高仙芝察觉到了局势的不妙。除了凤翅营和匠兵营,所有的精兵强将都倾巢而出,但大食人不仅没有崩溃,反而越杀越多,越战越强。高仙芝犹豫了,迟疑了,动摇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信心的动摇。
“大将军,前敌厮杀甚急,攻敌不进,而左右包抄之骑也与贼子苦战,纠集不得脱,如此消耗,恐对我不利!”李嗣业身上的血迹还冒着腾腾热气,他刚从前面换下来,连脖子上的围巾都沁透了粘稠的血污,“葛逻禄人已然有不支之象,其若溃退,则我侧翼危矣!”
“拔汗那人不是一直请战么,将他们派上去!”高仙芝咬紧了牙关,也许这是大家都感到难以支撑的时候,也许再坚持一会……阿布·穆斯里姆脸色发白,他不明白势单力孤的唐人怎么能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凶猛进攻,每次攻击都非常危急,使他不得不全力组织反击,投入所有的兵力,根本无法再派出包抄的力量。阿布·穆斯里姆低头看看脚下的残箭,回想起刚才差点冲到近前的那队唐人。真主啊,是不是所有的唐人都是这样凶悍勇猛的战士啊,和这样的敌人战斗简直就是体验炼狱!愿真主惩罚他们!战斗打成了痛苦的僵局,作为明智的统帅,阿布·穆斯里姆觉得,他不能让自己的战士在这种残酷的绞肉机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发现了葛逻禄人的窘境,李天郎立即率五百骑兵前来支援。留守的李部人马在右翼树旗岿然不动,大食左翼也囤重兵对峙。
日头更西,交战双方无不精疲力竭,浓浓的血腥将干燥的空气酽得湿湿的,蒸腾的热气中,也透上了黑红的颜色。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因透支而干瘪下去。
高仙芝放松了紧咬的牙关,他注意到李天郎的骑兵挡住了锋芒正盛的大食骑兵,得到喘息的葛逻禄人因此士气大振,重新将大食人打了回去。一度威胁整个进攻中军的大食骑兵开始无奈地收缩,看来对方也失去了锐气。哼,那我就再杀!再冲锋!
“大将军,前军将士死伤颇重,再勉力死战,恐有大虞!”李嗣业和段秀实都开始着急,他们知道,一旦军力耗尽,势必全军崩溃,届时人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冲两人翻了翻眼睛,高仙芝嘿嘿一笑,“相持关键,先怯者先死,这个道理你们不懂么?高某从来有进无退!”
李嗣业和段秀实面面相觑,段秀实再次恭身请命道:“来日方长,今日我等已重挫贼军,待稍歇息,再整军全歼之!请将军鸣金收兵!”
“段将军所言极是,现日照偏西,阳光直射我眼,进攻受制,不如退而守之,留蓄精锐,以利再战!”李嗣业也道,“如今我军主动,尚有先机,嗣业愿率军死战殿后,请将军快些定夺!”
高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即使是撤兵,也是他来决定,而不是听从幕僚的劝谏,更不用说这种在他看来颇有挟势威胁意味的所谓忠谏。“此时退却,自取死路,如大食军追后掩杀,岂不死伤狼藉?何来全身而退之说!”高仙芝斩钉截铁地说道,“再言退者,斩!”
段秀实梗直了脖子,还想再说什么,被李嗣业按住了,“大将军,贼军好像后撤了!”
高仙芝狠狠戳了段秀实一眼,重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慢慢将目光投向前方,“贼子倒也识趣,居然先撤了!”
白孝德将缺刃的陌刀往地下一插,一屁股坐在一堆死尸上呼呼喘气。如雨的汗水顺着酸麻的胳膊滴指而下,将手上的血污冲出一道缺口。一具玄甲军的尸体大张着四肢扑倒在他眼前,姿势惊心动魄。尸首面朝下,深深地砸进沙土里。裹满全身的沉重铠甲像胀破的皮囊一样迸裂开来,甚至坚硬的明光铠板甲都严重变形,这使整个尸身看起来犹如一个被狠狠摔碎的陶器。可以想象,这位玄甲重骑拼命冲锋时是何等威猛,而落马身亡时,又是何等壮烈。
不知谁从后面传来一个水囊,白孝德仰头狂饮两口,心头总算一缓,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抬不起脚来。前方有几个一瘸一拐的大食伤兵拼命向己方盾墙处奔去,而庞大连绵的盾墙在缓缓后退。不时有几支冷箭从盾牌后面飞出来,嗖嗖落在唐人脚下,很少有人去遮挡,力尽之箭,不过骚扰示威而已。上百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带着血迹斑斑的伤痕,带着没肉的箭羽,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在两军阵前乱窜,任何人接近它们都会引发失魂落魄的嘶鸣和混乱的奔逃——被惨烈的战事吓傻的,不仅是交战的人们。
大食人后撤了!不是一部,而是全军后撤。他们从左右两翼收拢的骑兵正掩护着整个大队有秩序地稳步往阿克拉克荷退却。
不管是葛逻禄人还是阿史那龙支的突厥骑兵,都没有追赶他们——和白孝德这些奋战多时的步卒一样,他们也是人困马乏,筋疲力尽。
鸣金收兵,高仙芝面带愠色地下达了收兵回营的命令,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胜利,他又下令袁德的投石机向撤退中的大食军队发射震天雷。
李天郎长舒一口气,他向中军张望,看不到高仙芝,只看见架弩戒备的层层凤翅营士卒。轰轰爆炸的震天雷落在大食军队后撤的脚印上,干涩地炸了开来。弥漫的硝烟中,知了一般叫唤的哀鸣此起彼伏。至少,很多将士没有再走上无望的不归路,无论如何,是大食人先撤退的。但是,今天却没有胜利者,尽管离胜利一度非常接近,但是最后却变成了一场无谓的相互杀戮。
不值得!真不值得!
不知道高大将军会怎么看待这血腥的一天!
夜幕终于降临了,怛罗斯荒原最后的燥热被突如其来的沁寒所笼罩,朦胧的黑夜中,给自己同伴收尸的双方士卒默默地搬走尸体。到处都有绿幽幽游走的眼睛,那是前来啃尸的野狼或者豺狗,士卒们不时用火把和吆喝赶走这些亵渎战士尸身的畜生们。
静静的夜晚,月光迷朦,呼呼盘旋的夜风,吹拂着高耸的投石机。在投石机下,担任警卫的葛逻禄人营盘一片悲切萧瑟,匠兵营和葛逻禄人依旧留在怛罗斯河西岸,他们必须守卫笨重而无法拆走的投石机。
李天郎参加了葛逻禄阵亡将士的葬礼。高大将军对葛逻禄人今日的战斗表现非常满意,特地嘱咐李天郎给他们带来不少赏赐,以示褒奖。那些金银财物上不少都有石国王室的标记,显然是洗劫拓折城的战利品。葛逻禄叶护,大唐阴山州都督谋剌腾咄泣不成声,他不仅失去了两百多忠诚勇敢的族人,更失去了他心爱的长子,这是千万钱财也换不回来的啊!面对这般情景,李天郎知道,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苍白而多余。在伤重垂危的葛逻禄人中,也包括阿史摩乌古斯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堂兄踏实力猎羯。
男人们的泪水和号啕使李天郎倍感压抑,在这帮想哭就哭,想杀就杀的快意男儿这里,他被莫名的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留在这里陪伴亲人最后的时光吧,”
李天郎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说,“我不想告诉你踏实力猎羯还有生还的希望。”
阿史摩乌古斯低头拱手,眼中隐隐有了泪水。
战后清点发现,侧戎军李部人马光战死就有近三百人,还有几乎一样多的人受伤,也就是说,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尤其是队头伙长,损失尤为惨重,李天郎不得不将长骑队派遣下去,担任相应的头领,以保持战力不失。不光侧戎军,其他各部折损也是不小,担任重任的安西军损失最大,玄甲营果毅张达恭阵亡,虎贲营果毅席元庆受了重伤。只有右翼的保大军,折损还算轻微。尽管杀敌甚众,但激战一日,唐军战力损耗极其严重,对人数居于劣势的唐军来说,这样高的伤亡是难以承受的。不仅如此,军械,尤其是箭矢的用量高得惊人,从战场回收的部分根本不敷耗用,如果接连数日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军械很快就会耗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