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比爸爸妈妈都起得早。我倒出一碗茶,发现茶壶里装着麦子。这是被妈妈碾掉皮的麦子,被开水烫了一整夜,全都开了花。我吃了一口,又筋又香;可是太烫了,一下子烫住了我的嘴巴;都怪我太贪吃了。
为了让麦子茶尽快凉下来,我就跑到院子里,用压水机压出一盆水,把盛着麦子茶的大瓷碗放在水上,热茶和凉水相互作用,很快就能凉了。
我喝了一碗麦子茶,拿起一块馍,就上路了。
在路上我遇到了在沟边割草的小学同学。他大声的朝我喊:“小彤,你不是失踪了吗?”
“你才失踪了。”
“你还上学吗?”他又喊着问。
我停了下来,说:“上。”
他笑嘻嘻的说:“你家真有钱,还送你到乡里上学。我就不上了,我准备出去打工。”
我问:“是你爸爸妈妈不让你上学吗?”
“不是,是我自己不愿意上。上学多没意思,学不好会被同学嘲笑,还被老师打骂,回到家里又被爸爸妈妈打骂。我决定出去打工,到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再回来……”
我快步走向前,身子前倾又跑了起来。
他又嘲我大喊:“喂,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听到‘秘密’两个字,我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看着他。他一手拿着黑色的镰刀,一手扶着装满青草的大篮子,甩了甩长长的头发,乐呵呵的说:“等我闯出了一片天地之后,我就去问问那些嘲笑我的同学,我要嘲笑回来;我还要问问打我骂我的……”
我又向前跑去,再也不理他。
我早早的来到了集市上的理发店里,这个时候,那位老大爷刚刚起床。
老大爷说,前一段时间很忙,现在不忙了。因为学生都去上学了,在上学之前,他们都理好了头发。现在,理头发的少了。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在这里做一天吧!
老大爷很热情,还给我盛了一碗‘糊涂’。
其实就是稀饭,但是和大米做的不同。我们那时候只叫‘糊涂’。只到现在,在老家也叫‘糊涂’。
这是用面粉做的,就是把面粉里加些水,不能很多,也不能很少;然后用筷子搅拌,要搅拌好长时间,只到粘糊糊的为止;搅拌的越有粘性,‘糊涂’就越好喝。
搅拌好之后要放一会儿,加点水再放一会儿。搅拌好的粘糊糊的面团和水是分开的,不会融合在一起。等到锅里的水烧开了,就急忙把粘糊糊的面团和水搅混,倒进开水里再加点火,就差不多做成了。
只是,这个时候一定要防止锅里的‘糊涂’因火太旺而溢出来。如果火大的话,要掀开几次锅盖。还要防止糊锅,这个火不能烧太旺,烧太旺容易糊,糊了的‘糊涂’很难喝;听说还致癌。在这个过程中要不停的用长勺搅拌;方法得当才能美味。
其实做起来很简单,我小时候就是喝这个长大的,几乎每天都喝。特别是在里面加上些红薯和花生,甜甜的,美味极了。
有时候我也会买点面粉在家里做一下,我用电饭煲和煤气灶,却怎么也做不出以前的味道。我就时常怀念以前烧柴的大铁锅,不知道那里面做出来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
跑来的路上吃了半个馍,刚好口干;我就喝了老大爷的半碗‘糊涂’。
这天理发的不多,老大爷自己忙得过来的话,就不会叫我帮手,他怕分钱给我。
从上午到下午,老大爷理了十五个头,而我只理了五个。
要不是后面的两个人非要我理的话,那我今天就只能理三个。
他们之所以坚持要我理,是因为我帮他们理的漂亮,还洗的干净。老大爷理一个人头,二十分钟完事,而我理一个至少得四十分钟。我理的很认真。
等他们离开后,老大爷向我说:“你这样不行,你给他们洗了三遍头,那洗头膏也是拿钱买的。而且你理的太慢,还帮他们吹头,吹风机是要用电了。现在又不是寒冬腊月,根本不用吹……”
最后,老大爷递给我一块钱,说道:“你明天不要来了,现在我一个人还有闲的时候哩。”
我笑着说:“明天我要去上学,要到下个星期才能来。”
老大爷急忙说道:“下个星期也不要来了。”
我只好答应一声跑开了。跑在路上的时候,我把那一块钱高高的举起来,透过它看夕阳,夕阳被档住了,它两边的云朵却像一群开荒的农民,正挥汗如雨的劳动呢。
跑到家里时,天还没有黑。妈妈已经回家做晚饭了,爸爸仍然在弯着腰拾棉花,我看爸爸就像一座山,他脚下的小草就是山下的森林。
我说:“爸爸,我今天赚了一块钱。”
爸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真的能考上大学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子,和爸爸一起拾棉花。
爸爸继续说道:“从小学升初中,只能升一半,从初中升高中,也只能升一半,再从高中升大学,连一半都升不了。很多人都考不上大学,你小叔叔,在高中考了三年,还不是出去打工了?”
我小叔叔是我二爷家的小儿子,我二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他以前学习很好,但是读了高中后,就是考不上大学。
第一年还考上了大专,他没有去读,选择了复习。第二年,连大专都考不上了。只到第三年,又没有考上。他不得不退学,叫他去小学教书,他不愿意干,最后出去打工了。
我会和他一样吗?或者比他还惨?当时我也不知道。
听到妈妈喊我们吃晚饭的声音,爸爸就背起棉花向家里走,我也背起一袋跟在后面。当时,棉花是农民的重要收入。
收回家的棉花还要晒干才可以卖,如果想卖个高价,就要去弹花,就是把棉籽和棉花分离开来。这样的棉花价格高,棉籽也可以榨油。
家里的平板车上已经装好了满满一车晒干的棉花,吃过晚饭,爸爸和妈妈拉着车子就去弹花了。爸爸拉着车把,妈妈拉着一根绳子;今晚,他们要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拉着这车棉花赶四十里路。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呢?因为弹花是按斤算钱的,近的地方贵一分钱。其实,也可以不用付钱。就是拿棉籽抵弹花的费用。可是,那很不划算。自己拿着棉籽去榨油,可以卖更多。
吃过晚饭,他们就上路了。
爸爸跟在二伯的后面,爸爸后面还跟着其他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有一把手电,如果路上有大坑,他就会向后面喊:“小心喽。”
要是有人还是不小心掉进了坑里,他们会同心协力,把平板车拉出来。
收棉花的季节,弹花最忙,有时候要等两三天,才能弹好回家。
我和弟弟把爸爸妈妈送到村口,看着十几辆平板车连成一条长龙,慢慢的向夜色深处游去。他们偶尔的讲话声,会打破夜的宁静。因为前车和后车讲话,要喊出来才能听到。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我帮弟弟做好早饭,又安排他这几天去奶奶家吃饭。在我小时候,爸爸妈妈不在家时,我们都是去奶奶家吃饭。
有时候奶奶会拿出一小块淹肉,我们就会像过年一样开心。
吃过早饭,又给弟弟乘好了饭放在厨房里,我就跑着上学去了。
清晨的田间很美丽,有青草和露珠的香味。偶尔会遇到早行的人,他们抽着烟咳嗽着。如果顺风,烟味儿能飘好远好远。你如果听到有人咳嗽,那至少还在几百米外的地方。
每个村庄都是一片小树林,阳光升起来的时候,有雾气弥漫。如果村庄是一位静修的和尚,雾气就是他袈裟的下摆,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飞升。
刚上路的时候,天色是灰暗的;等我跑过两个村庄后,太阳就露出了大红脸,好像昨夜偷窥了别人的秘密,还在害羞呢。
那时候我一米五,只有六十斤。我双腿有力,身轻如燕,从家里跑到学校虽然八里多路,却并没有感觉到累。
早读的时候,我发现英语书不见了。只到上第一节的英语课时,我都没有找到。
我告诉老师说,我的书丢了。
英语老师就走到赵子强面前,问道:“你看见了没有?”
赵子强摇头。
英语老师又说:“你的书让他看看,同桌,要互相帮助。”
赵子强很不情愿的把英语书放在了我们书桌的中间位置;在英语老师走开后,他向我挤眉弄眼的说道:“你自己怎么没有丢?”
下课后,我就开始寻找我的英语书,我也很奇怪,全班都没有丢书,为什么偏偏我的丢了呢?我也和同学们一样,把书放在书桌下面。只是别的同学都有抽屉,有的会锁起来,而我的书,只是放在地上,下面垫着一个化肥袋子。
我把全班同学问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
再上英语课的时候,赵子强就把书放在了自己面前,他并不想让我看他的书,好像我看一眼就会把他的书看坏了似了。
他会不经意的瞥我一眼,还会说:“别把脖子伸那么长,你以为你是长颈鹿?”
后来,他就把书捂起来,一点也不让我看了。我很委屈,我说:“老师说,同桌应该相互帮助,你不能这样。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老师。”
“你吓我?你以为你能吓得住我?我爸爸连校长都敢打,你竟然拿老师吓我?哼!”
下课了,我跑去小店里买了几个糖。在上课的时候,我仍一个糖给他,他立刻好了很多,还对我笑了笑,很自学的把书放在了中间位置。
但是,当他把糖吃完了,就又把书捂了起来。
我只好再给他一个糖,等他吃完继续给。上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我要至少给他五个糖。一个糖两分钱,五个糖就是一角钱。我的一个馒头就没有了。
这样下去我可给不起;于是,我就去借书。向初二和初三同学借书。
可是,我认识的人很少,在我们村,只有村长的儿子大兵和主任的儿子狗头在这里读书。
大兵读初三,初一的书也许早丢了,我就先去找狗头。我胆怯的趴在窗户上,向初二教室里的狗头招招手,狗头明明看到了,却当作没看见,他有点不想理我。
我就大喊:“狗头,狗头,我找你有事。”
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了,使得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纷纷看过来,很多人都问我:“谁是狗头?哪个是狗头?我们班哪有狗头?”
就在大家寻找狗头的时候,狗头气愤的站起来,我看到他的脸都气红了。他跑到窗前,用力的向我吐,他吼道:“谁叫狗头?我叫李明。”
我这才想起来,狗头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李明。像狗头这样的名字,现在也只有村长的儿子大兵敢叫;别人要是这样叫,铁定打起来。
因为我叫了他的小名,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都喊他狗头了。
他推开几个拿他开玩笑的孩子,跑到我的面前,吼道:“要不是看你是女生,我早一拳把你打死了。你给我滚蛋,别站在这里。”
就这样,我被赶走了,连借书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在学校里,除了狗头,我就只认识村长的儿子大兵了。其他的学生虽然我也认识一些,但是,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升到初中来的,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来到大兵所在的初三的班级,同样胆怯的趴在窗台上向大兵招手。
大兵看到我,就走了过来,他笑嘻嘻的问我:“你找我什么事?”
“我的英语书丢了,你还有一年级上册的英语书吗?”
“好像有吧!”
“你,能不能借给我?”
他拍了拍我的头,突然凑到我的耳朵边小声说道:“可以。”
我就笑了起来,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不用你谢,就是我还要回家找,太麻烦了。”
“呃……”我不知道怎么说了。
“当然,我有车子,回家也很快。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狗头面前,抱我一下。”
我转身走了,我才不会抱他呢?我觉得抱他是对我的侮辱。我不能脏了自己的怀抱和双手。我走的很快,根本不理会他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