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说我学会骑自行车了。爸爸不相信,我说我骑给他看。
他这才从里屋推出自行车,让我骑着试一试。我踩了几下,真的骑上去了。我说:“爸,我骑到外面转一转。”
我没听到爸爸的回答,仍然骑走了。
我围着村子转了整整两圈,一路上都是我的笑声。远远的看到同村的人,我就打招呼,我真希望全世界都知道我学会骑车了。
有的人家比我家还苦,他们家里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那些孩子就跟着我的自行车跑,又喊又叫。他们要和我赛跑,他们像箭一样的飞出去,只是他们一会儿就累得跑不动了,而我最终超过了他们,又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
等他们喘了几口气,又会箭一样的向前跑,还要和我比赛。
就像十年后的村庄里,孩子们跟着轿车跑一样;他们连闻着汽油味都是香的。
开学了两个星期,我花掉了十一块钱。我还剩十几块钱,我估计还能生活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之后,就要向家里张口要生活费了。
我不想张这个口,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赚到钱。
其实,光生活费我花不这么多。我吃的很省,每天只买两个馒头和一碗面条;只是偶尔买一份两毛钱的青菜。一个星期,只要四块多钱,我就够吃了。
其它的钱,我都买了学习用品了;现在,学习用品都买齐全了,今后每个星期,生活费不会超过五块钱。
早晨和晚上,我都吃咸菜。现在,十五六岁的孩子,都有九十多斤,那时候我只有六十斤。高高的个子,身上没有一点肉,整个人就是一副骨架子。晚上躺在床上摸了摸肋骨,能数到第六根。摸着我的肋骨,我时常联想到猪和羊的骨头上。
我见过集市上杀猎杀羊的人,他们总是说你这头猪或这只羊太瘦了,你看看,肋骨都露在外面。我想,我要是被拉去杀掉的话,他们一定也会显瘦吧!
吃得好就不会瘦了,人和猪羊是一样的。
不是我不想吃好了,而是没有钱,买不起好的。
以前,每个冬天,爸爸都会去挖河,赤着脚,下到冰冷的水里,把泥水挑到高高的河岸上。晚上住在别人的家里,连床都没有,只能躺在地上,而且还要好多人挤在一起。
那时候,大家都想去挖河,因为不但有工分,而且还能吃到猎肉。听爸爸说,挖了半个月左右,村长就会抬着杀好的猪去看望大伙,那么多人都爱挖河,就是为了能吃到猪肉。如果让他们放开了吃,每人都能一下子吃掉两斤。
挖河,是很苦的;这份苦,如果叫现在的人去受,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自杀了。
后来分了田,挖河的活就渐渐没有了。家家户户吃上了白面,生活已经比以前幸福了。奶奶常常说,现在有吃的有住的,天下太平,真是幸福透了。奶奶把‘透’字说的很重很长,起到了特别强调的作用。
要是说起奶奶小时候,那是一个恐怖的年代,那个年代里饿死了好多人。
有时候我就觉得我很幸福,我没有生活在战争年代,我没有被炮火惊醒过;我没有两天吃不上饭过。我没有为衣食住行担忧,而且我还有个美丽的追求,就是考大学。
奶奶不会写字,妈妈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毛*主席万岁,而我,就比她们强太多了。
第二天,我没有早早的跑去集市上的理发店里。
那位老大爷已经不让我去了,但是,为了能赚点钱,我还是想过去。
吃了早饭,我先到田里割了两筐红薯秧背回家喂猪。然后跟着爸爸到玉米地里拔草。那时候没有除草剂,田里疯长的杂草全靠双手和锄头。
爸爸锄起地来得心应手,总是能把草锄掉,而留下庄稼。我就没那么在行了,有时候会把庄稼和草一起锄掉;所以,爸爸不让我使锄头,而让我用手拔。
玉米地里长着很多种草,有的草能吃,我就捡出来,放在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回家炒菜。除了杂草之外,田里还长着一种和甜瓜一样的东西,只是这种东西比甜瓜小了很多,只有拇指般大小,长熟了能吃。
我们都叫‘马炮’,而它真正的名字,我并不知道,百度了一下也没有找到。好像有人叫它‘马炮瓜’,不知道对不对。‘马炮’是青绿色的,长熟后变成淡黄色,长熟的‘马炮’又香又甜,是下田干活时的小点心。如果你嘴馋了,把没长熟的也吃了,那可就苦不堪言了。
还有一种土话叫‘香不留’的植物,这个我百度了一下,原来学名叫‘菠萝果’。如果你到我的老家问村民们,‘菠萝果’吃过没?百分之一百的人会摇头,他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要是去问‘香不留’吃过没?他们不但吃过,还会带着你去田里找来吃。
那时候,我最爱吃的就是‘香不留’,长熟的‘香不留’满口生津,那种香味,让人至今都回味无穷。弟弟也爱吃‘香不留’,为了避免争抢,我都是偷偷的去田里找,找到了就坐在田里吃,吃好了还留下记号,过几天等小的长熟了,再来吃。
这天跟着爸爸在玉米田里拔草的时候,我就遇到了一棵‘香不留’植物,我偷偷的留下了它,还抓了几把泥土盖住它的根部,希望它能茁壮成长,等长大了,我就来摘了吃。
玉米田里一般也会种点秫秸和黍子;秫秸也就是高粱,黍子是黄米。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妈妈都会买些鸡鸭,刚买到家里的小鸡小鸭要喂黄米和高粱籽。
搓掉高粱籽的高粱头可以扎笤帚,爷爷就是扎笤帚的高手,每年都会扎上很多,拿到集市上卖。爷爷也把这个手艺活儿教给了爸爸和大伯。大伯也有赶集卖过,只有爸爸三心二意,不学无术。虽然也能扎笤帚,就是扎的很丑;自己看着都丑,根本不好意思拿集上卖,估计就是拿去卖,也没有人要。
我抓了几粒黍子咬了咬,就知道快长熟了。爸爸突然放下锄头跑了过来,然后又跑到前面去了。在玉米田里跑,长长的玉米叶会划破脸颊,这个时候,爸爸竟然顾不上了。
我大声的问:“爸,你干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爸爸慢慢的走了回来,说:“我好像看到一只红须王。”
红须王是黑嘴红须的鹌鹑,据说这种鹌鹑最善斗,把熟了很值钱。
鹌鹑是一种形似雏鸡,头小尾秃,毛色斑杂的鸟。这种鸟长的不漂亮,叫声也不悦耳,它跑得快,却并不善飞行。但是雄性好斗,仅凭好斗这一点儿,很多人就喜欢它。
就因为弟弟爱玩鸟,爸爸向同村的‘光棍李’要了一对鹌鹑给弟弟玩,同时爸爸也玩上了,渐渐的就对‘把鹌鹑’上了稳。
‘把鹌鹑’就是把鹌鹑握在手中,用无名指和小指夹住鹌鹑的双腿,使鹌鹑的爪子悬空,鹌鹑便使不出劲儿乱动。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鹌鹑的脖颈,让鹌鹑的头部从手掌虎口里钻出来。另一只手抚摩它的头、身,梳理它的羽毛,捋它的腿。
‘把鹌鹑’可是一个技术活,这要讲究力度,用力小了,鹌鹑会挣脱出去,用力大了,会伤到鹌鹑。把一阵子,在左掌心放些谷子,让鹌鹑自由自在地啄食。每天把上几个小时,能够帮助鹌鹑消食、长胆,最主要是加深感情,慢慢驯化,让它通人性。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爸爸越发的喜爱鹌鹑了。
特别是听说邻村的一个老头,用一只鹌鹑换了一台电视机后,爸爸越发的喜爱鹌鹑了。
妈妈却非常反对爸爸‘把鹌鹑’。因为爸爸迷上‘把鹌鹑’之后,就总是跟着村里的‘光棍李’出去逮鹌鹑。‘光棍李’是我们李姓的一位光棍,四十多岁,一辈子没取妻。
武大郎把鹌鹑——什么人玩什么鸟。
那段时间,妈妈把这个歇后语改成了‘光棍李把鹌鹑——什么人玩什么鸟’或者是‘李大牙把鹌鹑——什么人玩什么鸟’。李大牙是我爸爸的名字,妈妈总是这样嘲笑爸爸。
可是爸爸仍然我行我素,在我看来,那段时间爸爸对鹌鹑的爱远远超出了对妈妈的爱。
霜降过后,秋庄稼还没有收割完毕,正是逮鹌鹑的好时节。棉花还在采摘之时,玉米桔和秫秸还没有砍倒,那时的鹌鹑多。
爸爸会半夜的起床,生怕‘光棍李’等急了提前走了。爸爸跟在‘光棍李’后面,背着网,带着鸟笼,扛几根竹竿,来到棉花地或者玉米地里,把竹竿插进地里,把鸟笼吊在竹竿上,然后把捕鸟用的网,布置在竹竿周围。
同村的人见到爸爸老是跟着‘光棍李’,就背后说‘光棍李’这辈子找不到个女的,倒是找了个男的。这话传到妈妈耳朵里,妈妈就特别的气愤。
特别是爸爸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时,妈妈就更加的气愤;妈妈会骂爸爸,而骂爸爸的结果,就是爸爸会打妈妈。
那时候,爸爸宁愿打妈妈,也不允许妈妈阻挠他的‘把鹌鹑’大业。
逮鹌鹑的时候,每个鸟笼里装一只母鹌鹑。这些母鹌鹑叫‘母诱子’,就是用这些‘母诱子’来引诱雄鹌鹑。这是一种美人计;和男人喜欢女人一样,雄鹌鹑也喜欢母鹌鹑。
如果明天要逮鹌鹑了,今天晚上爸爸就会把‘母诱子’挂在灯光下照一宿。因为整夜亮着灯,只为了照鹌鹑,这在妈妈看来就是浪费电,所以妈妈又会和爸爸吵架。
在爸爸看来,用灯照鹌鹑是刺激‘母诱子’发情,‘母诱子’一发情就会叫;只有‘母诱子’叫起来,才能吸引更多的雄鹌鹑过来,这样就能逮住更多的鹌鹑。
如果‘母诱子’不叫,在逮鹌鹑的时候,爸爸就会躲在大树后面用鹌鹑哨子引诱它们。爸爸吹的很像鹌鹑的叫声,这都是跟‘光头李’学的。
只要‘母诱子’一叫,窝藏在田野里的雄鹌鹑就按捺不住了,闻声而动,就像谁跑得快谁就能抢到老婆似的。结果,一只一只地落网。运气好的时候,爸爸一晚上能逮几十只。每次,‘光棍李’只会挑选一两只,‘光棍李’挑剩下的,都是爸爸的。
爸爸也会挑选一两只,把挑出来的装在鹌鹑袋里精心养护。剩下的就会让妈妈杀掉,改善我们家的生活。虽然鹌鹑身上的肉很少,我们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只是很多时候妈妈不爱动手,妈妈嫌麻烦,十几只鹌鹑,妈妈要杀一个上午,而且做好后,爸爸又会给‘光棍李’送去一碗;都不顾家人能不能吃到。
妈妈就会和爸爸争吵,气得妈妈要把爸爸所有的鹌鹑都杀掉;但是爸爸一旦凶起来,妈妈就不敢了。
爸爸精心养护鹌鹑,就像孩子们精心养护蟋蟀和蚂蚱一样。要每天喂食,要每天逗它,还要把在手里,增进感情。遇到特别喜欢的鹌鹑,爸爸就会每天都抓在手里,有时候吃饭都不舍得放下。那鹌鹑把屎拉在了爸爸的衣服上,爸爸也一点不觉得脏。有一次,爸爸还指着胳膊上鹌鹑刚刚拉下的屎说:“白中带黄,白是白,黄是黄,一点也不浑浊,这说明这只鹌鹑很健康。”
妈妈就指着弟弟说:“小高,你拉点屎出来,让你爸看看你健不健康。”
爸爸会同时喜欢上好几只鹌鹑,他左手把一个,右手把一个,都把不过来。爸爸会请妈妈帮着把,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帮帮忙。但是,妈妈抓不牢,鹌鹑总是飞掉。
一连飞走了三只鹌鹑之后,爸爸再也不让妈妈碰鹌鹑了;就连妈妈热心的要求帮忙‘把鹌鹑’,爸爸都不会同意。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说那是她故意放飞的,气得爸爸当时把饭碗都摔了。
外面飘着雪,妈妈的手很凉,有时候冻得都不能纳鞋底。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会拿起爸爸的鹌鹑抓在手里暖手;等把手暖热了,再把鹌鹑放回去。
那段时间,爸爸的腰里总是系着一个鹌鹑袋(鹌鹑袋似袋非袋,下部为一竹制或木制圆筒,圆筒口与一黑色布袋相连,布袋用细绳束口,细绳可以系在腰带上),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走亲访友,都会把最喜爱的鹌鹑带在身上。抽烟的时候,聊天的时候,都会把上一会儿。
爸爸‘把鹌鹑’的目的就是斗鹌鹑,寒冬时节,闲暇之余,爸爸时常带着自己的鹌鹑跟着‘光棍李’去别的村里斗。斗鹌鹑是有赌注的,一般是赌小米和鹌鹑,有时候也赌手表和手电筒,但是很少赌钱。
有一次,外村的几个人带着鹌鹑来到我家斗。
爸爸专门准备了一个房间,他把门窗全堵上,把妈妈弟弟和我全赶到外面。我们趴在窗台上向里看,一点也看不见。只听得他们又叫又笑,还张嘴骂人。
那天爸爸斗输了,把刚买的手电筒输掉了,还同时输掉了一袋黄米,这袋黄米是妈妈留着开春后养小鸡的。
爸爸还请那些人在家里吃饭,好像也是输的。爸爸叫妈妈做饭,妈妈不做,爸爸就骑着自行车到集上买了熟菜和酒,热情的招待了斗鹌鹑的这些客人。
那天爸爸喝醉了,等那些斗鹌鹑的人离开后,爸爸和妈妈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架了。我记得爸爸把妈妈的头都打得流血了,后来爸爸吐了,吐了之后就回到床上睡觉了。
爸爸很快睡觉了,还打起了呼噜;那一回,爸爸打得呼噜特别响。
妈妈却睡不着,妈妈抱着我和弟弟哭了一会儿。就等爸爸睡着后,用绳子绑住爸爸的双腿和双手,再把爸爸固定在大木床上。然后叫醒爸爸,当着爸爸的面,把爸爸所有的鹌鹑都杀死了,还把鹌鹑袋鹌鹑笼和鹌鹑网一把火烧掉了。
当妈妈摔死那只爸爸最爱的鹌鹑时,爸爸撕心裂肺的叫骂起来,他拼命挣脱,他说他要杀了妈妈。可是妈妈绑的特别结实,他就是挣脱不掉。
最后,在爸爸的泪光中,妈妈锁上家里的门,带着我和弟弟,连夜回到了娘家,住在了大舅家里;因为那个时候,我外公和外婆都已经去世了。
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只到半个月后,爸爸来到大舅家向妈妈认错;这一次,妈妈觉得爸爸没有诚意,就叫大舅把爸爸赶了出去。
第二次,爸爸带着礼品去的,一箱方便面,一袋苹果和两瓶酒。方便面被我们一群小孩子分着吃掉了,酒被爸爸和大舅喝掉了。爸爸向大舅和妈妈保证,今后再也不‘把鹌鹑’了,还指天发誓。妈妈这才带着我和弟弟回到了家里。
后来,妈妈问爸爸,是谁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爸爸说是他在家里大喊大叫,惊动了邻居,邻居找到了奶奶,奶奶找到了大伯,大伯找来了撬棍,是大伯用撬棍把锁撬开,奶奶动手解开了爸爸身上的绳子。
爸爸还责怪妈妈绑的太结实,把爸爸的手腕和脚裸都勒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