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风毫无预兆的吹起,扬起他额头前的几缕长发。
树枝微微颤抖,雨丝中树影斑驳的映照在老者苍老的脸上。
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分开那时他刚过中年,他不过小小少年。而重逢时,他鬓角苍白,一脸皱纹。而他呢?沧桑麻木,满手血腥。老师老了,眼神中少了当年的犀利与洞悉,多了一抹疲惫与安详。
他自己呢?多少也是有些变化的吧?
是呀,怎么可能会不变呢?
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的有些可怕。
梧桐树下,叶茂苼淡淡的回首,望向不远处站立着的岑光,他还是从前的模样,站的笔直,双手整齐的贴在裤线两侧,只是……不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再也不是。他感慨地叹了口气,“岑光……我已经用心地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
岑光垂着头,心中有些坎特紧张,一路杀伐走来,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这一瞬进的相遇,他放弃了多少?挣扎了多久?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敢抬头去看老师睿智的眼睛呢?
“今天的你,终于实现了当年在我面前立下的诺言,你变得强大而可怕,拥有了不可预知的力量!可是……”老者爱惜的看着自己昔日最为得意的门生,脸上难掩一丝酸楚,嗓子似乎染了风寒般的嘶哑,“可是今天的你,开心吗?”
开心吗?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开心吗?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悠悠开口,“老师,亲自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我,怎么会开心呢?”
飘渺的风调皮地绕过他的发梢,一头柔顺的长发飘然扬起,遮盖住他冰冷的唇角。
“没有什么开心不开心,只有得到和失去。从零音离开,从我背叛,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就都改变了。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开心呢?开心与否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还是活着!只要不死,就必须活着,无论以那种方式存在,终究是活着的呀!”他声音冷得让他都不自觉的一怔,好奇这是谁在开口,冷静地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老师,你曾经教过我的,最后的胜者,永远都属于活着的人,而死了的人,无论生前多么伟大而受人尊敬,在他死后,他都将永远的沦为失败的人!”
“是的,我曾经……这样教过你!”老者点了点头。“岑光呀,你变了太多!可是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单纯而冲动!”
远处钟楼的钟声突然响起,躲在钟楼里的白色鸽子振翅高飞,扑啦啦奔向遥远的天际,几片白色的羽毛和着风,柔软的坠落,无声地停留在岑光的脚边。而他的视线就随着这片洁白的羽毛,一直到自己的脚下。黑色的泥土上覆盖着逐渐腐烂的白色梧桐花瓣,于是,在一片糜烂的气息中,那片羽毛的存在显得格外突兀。
他微微皱眉,声音缓而轻,“老师,大家在时光漫长湍急的河流中,都变了!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发丝随风轻荡,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也许,只有回忆没有一点变化吧?它依旧那么纯净,那么清澈,每每回忆,都像是受过一场洗礼,让人忘却现在的世俗变化,忘记现在的一切痛苦。
……
“老师!”风和日丽的午后,他盘膝坐在碧绿的草地上,一脸郑重地仰着头看向自己的老师,“老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战争?”
疼爱的看着自己八岁的弟子,老者把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轻轻地开口,“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人是这个世上最贪婪的生物,他们总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更多,不择手段的掠夺,有人夺,有人防,有人抢,有人抗,于是,这世界上就出现了战争!”
岑光追随着老师的目光,看向天边。层层白云尽头,那里会有另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们习惯发动冲突,制造战争。
远处的风掠过地平线,蒲公英的种子小伞般飘散开来,夏日午后的闲散时光,因为战争的话题,显得有些沉重。
粗壮树枝上垂下的秋千上,同样八岁的零音停止了晃动,她双脚撑着地面,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老师,声音清脆地问道,“那么为什么要去掠夺呢?大家和和气气的生活不好吗?别人想要什么,我们就送给他们!我们想要什么,别人也会送给我们!这样多好呀?”
“零音啊!”老者不知是不是给她小女儿的思想逗笑,漏出温和的笑容,“如果那样,当然是最好啦!大家心平气和的生活,相互帮助,相互搀扶。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这样的呀!有些人一直索要,却不想赠予!”
零音不满地嘟起小嘴,“那我就钻进那些人的梦境,让他们永远无法安睡,天天做噩梦!哈哈哈!”说道最后,似乎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十分开心,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吵醒了一直倒在一旁地上呼呼大睡的暮音,他不满地吐掉嘴中的狗尾草,从地上翻身坐起,嘟囔道,“姐姐你很讨厌你知不知道?你笑得那么大声干什么啊!你忽然变成白痴了?”
“臭小子,你说谁白痴?”
“啊……老师!姐姐又打我的头啦!”
“打你的头怎样?”
“老师啊!快救命啊!姐姐要杀了我啊!”
……
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这些画面,老者落寞地叹了口气,他一定不是一个好老师!他没有给自己的弟子在人生复杂多变的道路上指导,让他们各自分散而去。
零音的和亲,岑光的背叛,暮音的失踪……
昔日最得意的弟子,此刻却都不在自己的身边。
老者痛苦的皱了皱眉,“岑光,恨我吗?”
是恨自己的吧?
那恨如此深刻,才会让零音音讯全无,岑光一手血腥,暮音杳无音讯。
“老师,原谅我,从前,年少的我实在未能察觉到你决定中的深远意义,没有看出你英明的决策为森罗大陆未来带来的和平。可是……我依旧是恨您的!恨您不顾一切的选择牺牲掉零音,也选择牺牲了我,牺牲了暮音。或许,当年您收留我们,也不过是想让我们成为您可以随意摆弄利用的棋子?你准备让我们随时为森罗大陆牺牲一切?包括所谓的幸福!”他声音很平静,一点都听不出是在谴责自己的恩师,“可是,森罗大陆短暂的和平,就要牺牲掉我们三人,您的决策到底是有多英明呢?”
声音微顿,他继续说道,“老师,您远离森罗大陆,不再从政,您选择在这里蛰伏,可这一切又能改变什么呢?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了!老师!您所看中的森罗大陆很快就会面临一场惊天浩劫,泰裴帝国休养生息这些年,再次卷土重来,您觉得……森罗大陆还能抵抗的了嘛?告诉我老师!这一次您打算牺牲谁?打算用谁的幸福去平息这场战争呢?”
岑光的那一句,“当年您收留我们,也不过是想让我们成为您可以随意摆弄利用的棋子?”让他的胸口骤然一痛,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直到好一会儿后,老者才幽幽叹了口气,“岑光,即使到了现在,我依旧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一切都退回到最初,我依然会做这样的决定!”
岑光皱了皱眉,微愕过后,他像是一只被挑衅的猛兽,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哦?原来即使时光重来,您还是会坚持?还会选择牺牲零音和我!您一点都没有后悔!没有痛苦!”
“是!零音的和亲为森罗大陆带来的和平虽然短暂,却避免了很多的伤亡,无数人的生命都得以保存了下来!”
“所以,为了他们的生命,就可以牺牲掉我们?与他们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老者猛地转过头,眼神犀利地对视上岑光的眼睛,“岑光,不要忘记你曾经在雅克兰斯前立下的誓言!”
岑光冷冷地哼了一声,慢慢仰起头看着头顶细细密密的雨丝,“雅克兰斯?他只是一具没有感觉没有灵魂的雕像而已!如果他真的存在,为什么不毁灭掉泰裴帝国?还让我们在无数的战争中饱受煎熬?雅克兰斯?如果他真的存在,为什么没有能力留下零音?让我永坠暗狱再也看不到阳光?雅克兰斯?如果他真的存在,在我杀掉当年那些参与零音和亲事件中的领导人时,他为什么没有出来阻止?雅克兰斯?他真的存在吗?他只是编造出来糊弄我们的神话!雅克兰斯?他既然如此伟大,为什么不显示能力?为什么?”
他任性的想,难道雅克兰斯这样的人物被创造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让人当做神一样信仰吗?
他手中慢慢升起紫色的烟雾,眼神中逐渐冷冽,“老师,过去的一切都需要结局,一切……就在今天完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