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毕星星的新书《走过带伤的岁月》在陕西人民出版社付梓,一本有趣的书又要和读者见面了。想起前年他的散文集《坚锐的往事》在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悄悄地问世,曾引起了许多有识者的好评。某次遇到邵燕祥先生,他主动向我说起,山西又出了个毕星星。
毕星星不是文坛新秀,而是一个年逾花甲的作家。他成名也不在今日,而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
******年代,他才十岁,就成了山西临猗县的“著名诗人”。当时不但农业生产“放卫星”,农民写诗也“放卫星”,郭沫若、周扬领衔主编了《红旗歌谣》,下面各个县也要推出自己的“李白”、“杜甫”。还在读小学的毕星星,也因此闻名遐迩。在《谁还知道李希文》里,他回忆过这段经历。“****”中,他参了军,因为笔杆子好,被调入北京军区写作组,专事写作。“****”结束后,他参加了刚刚恢复的研究生考试,已经录取,听从老作家马烽劝说,放弃了学业的深造,来到山西作协担任编辑,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退休。
就步入文坛来说,他比同龄人先行一步。但是在山西省作协,他又算大器晚成。因为成功与否,在这里有特殊的含义。其他文化机构里,谁能发表几篇作品,周围有点小影响,就算是成功人士。山西作协虽然只有几十号人,在全国知名者竟然超过半数。马烽、西戎、孙谦、胡正这些四十年代成名的老作家自不待言,八十年代,先有郑义、柯云路、成一、张石山、李锐等小说作家“晋军崛起”,后有赵瑜、麦天枢的报告文学风靡文坛。到了九十年代,谢泳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传统的重新挖掘,又为学术思想界刮目相看。所以,成功就有了不同的含义。只有在全国范围内得到读者的喜爱、同行的认可、市场的接受,才算修成正果。照此标准,毕星星退休以后,方觉渐入佳境。
成名过早,容易失去继续攀登的动力。毕星星的同龄人里,太多的作家年轻时一举成名,便沾沾自喜,陶醉在成功的光环里,不再吸收新知,继续前行。晚来的成功对于文化人来说,不是幸运,却能产生另一种后果,就是激励人不断追求,自我超越。那些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伤痕文学潮流中的弄潮儿,曾经争相破题,闯入当代中国的种种言论禁区,暴得大名,然而曾几何时,他们学乖了,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了,于是公众从他们那里再也听不到值得期待的声音了。以作协系统为代表的主流文学界,与国运民瘼已经渐行渐远。长期的未名状态,促使毕星星一直没有放弃批判的目光。但由于仍在作协系统供职,保持对公共领域的关注,在原来的圈子里不免感到日渐孤独。于是,他跳出了文学的圈子,另辟蹊径,寻找同道。他发言的平台,也从文学媒体转向公共媒体。和活跃在中国公共领域的学者、记者相比,他的文章又具有更强的文学性,老道、凝练、幽默、传神,熔美文与批评于一炉,合叙事与思辨于一身。这就使毕星星在公共领域独树一帜,为编辑们所欢迎,也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喜爱。
从时间的维度看,毕星星的经历上触民国,下抵当今。在评说社会、文化、政治领域的热点事件时,他往往要参照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生活经验,有了这种对比,观察现实就别有一种沧桑意味。从空间的维度看,毕星星的体验上接京城,下通地气。虽然他生活的重心在山西太原,但他一直保持着与晋南家乡的密切联系,每年都要回乡住些时日。他在老家的田间地头,和小时候的玩伴闲聊。说起当年的分地解散人民公社,思想界曾经有一场激烈大论战。这些农民伙伴却吃惊得张大了嘴:这还要讨论?傻瓜都知道分地好,伙着地干不成。伙伴和他年龄差不多,从农业合作化,扯到三面红旗,三年困难时期饿肚子,再到四清“**********”,村子里的事,每个人每件事,都记得无比鲜活。民间眼光和精英判断的互相抵牾,刺激他把眼光投向民间,去还原一个一个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不论其当时当下是否政治正确。他的女儿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史学研究,所以他每年又要到北京住些时日,听听京城政学两界的高谈阔论。两厢碰撞,他便从身边,到家族,到村庄,到朋友,到他所接触的各色人物,以新的目光打量,看出了别样的色彩。那些京城闻所未闻的乡间故事,一一鲜活起来,成为大历史的生动缩影。
比如他写的《遇罗锦童话在小城》,说到当地有个小伙子叫张林,八十年代师专毕业到乡镇当了干部。读大学前张林已经结婚,媳妇杨艳菊在乡下种田。工作以后,他嫌媳妇没文化,闹离婚。双方经常吵骂厮打。杨艳菊找到各级领导,状告张林喜新厌旧。这时******到当地办案。杨艳菊找到有“女包公”之称的******工作组领导告状。“女包公”一向铁腕治吏,对新出现的“陈世美”自不手软,于是将张林以虐待遗弃罪移交司法机关,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当时报刊连篇累牍地谴责张林离婚无情,歌颂“女包公”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省话剧团赶排了多幕话剧《新闻冲击波》,当地的剧团也排出了大戏《离婚记》。然而数年之后,张林刑满出狱,一边开小店维持生计,一边上访申诉,最后终于由山西省人民检察院平反。因为张林与发妻离婚毕竟只是道德方面的问题,并未触犯法律。遇罗锦的童话竟然在当地引起过这样的风暴,今天重新回味,确实让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