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机房
与电脑相对而立的时候,我能听到电脑怦怦心跳的声音,当然那也就是我的心跳,我与他共用一颗心脏。我们就像用同一个大脑进行思考的两个个体,我们呼吸、哭泣、快感都是相同的。没有一个男人比电脑陪伴我的时间更长,更持久,更耐心。电脑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一台简单的机器,他对我来说是生命,是迷惑,是恐惧,是死亡,是生育,是渴望,是爱情,是对手,是容器。
我的全部小说都是用电脑敲出来的。我曾经是个搞理工的。电脑在我生命转折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1981年我进入一所带有保密性质的军事院校读计算机本科。那一年我18岁,距今年正好18个年头。我与电脑打交道的时间可能应该是中国作家里最长的。18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学校机房的时候,计算机还属贵重仪器。我们当时排着队,一个挨一个如同木偶人一般穿过长长的专业楼走廊。那栋楼静得出奇,地板像霜一样白,玻璃墙上映着奇怪的人影。保密学校里的一切都带有深不可测的意味,我像掉进一个意想不到的迷宫,完全失去了方向。
穿过那道蓝玻璃走廊,我们的脸被蓝光反射成病态失血的颜色。我们的衣服也变蓝了,就像在液体里浸过,摸上去手感也是湿的。我们越走越迷们,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儿。在我们以为那道走廊长得永远没有尽头的时候,走廊却突然结束了。墙的两旁像对峙的山一样有两排高大的深颜色木柜。那木柜好像是由一种特殊的漆漆成,虽说均匀簇新,但却没有光感。那木柜被分成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小格,横平竖直,一个小格上钉着一个白色标签。这使人想起了某种不祥的东西——那种存放骨灰盒的柜子,那地方拥挤、阴暗,并且整齐划一。
密密麻麻,有许多个灵魂被排列在那里。
这想法让我毛骨惊然。
后来我知道那种特殊柜子的真实用途:它是用来放鞋的。
那时,进入大型计算机房首先要做的就是换鞋。那时的电脑金贵得就像一个在皇宫里长大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机房里要铺红地毯(化纤的),有计算机的房间大都贴上了壁纸(带着明显的塑料味儿),每台电脑都用大红绒布盖着,窗户上装有老式粗笨的窗式空调。
在1981年人们绝对不会想到电脑会像蛛网一样在日常生活中蔓延开来,家里、办公室、购物超市、学校、医院、银行。电脑无所不能,无处不在。那时的电脑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老师说它采用的是一种只有0和1的二进制代码语言。机房的那种环境和气氛让我颇觉不适应。整个大学时代在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摆脱掉电脑这鬼东西。
那四年
我的大片时光都在等待中度过了。
回想过去的岁月,我的脑海里掠过的是由各种各样古怪算式和念起来像咒语的数学符号组成的拼贴画。那些长有黑色触角的冰凉如铁的爪子,穿过我衣服的缝隙刺破我的皮肤进入我体内,坚硬的铁触角碰到同样坚硬的人体骨骼,发出冰与冰碰撞时尖锐刺耳的响声。
这些坚硬无比的东西侵入我的骨骼和梦境,使我噩梦不断。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浸泡在一种冰冷如水的氛围之中,我与我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些漫长的数学课、热力学课、程序课在我的记忆之中像浸泡在水中的豆芽菜,日日夜夜都以奇迹般的速度生长。那些课程多得一节连一节,中间没有空隙,不让人喘息。那些课程始终在我的脑海里蔓延生长,停不下来,没有终点,永无完结。
记忆中的课堂总在一幢空房子的二楼,窗外阳光蔓延,窗内却出人意料地阴凉。旋梯在阶梯教室的外边,我们总是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一道狭窄的门。进入教室门的过程很像羊人圈,一头一头一模一样的羊。一张张表情被略去的人脸缓慢移动着,从阳光下走进蔽阴处时,有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在每个人脸上利落地切上一刀。
二楼那间大的房子盛载了我一生中最华丽的年龄,我在想象中度日。很多物理学中的符号被歪歪扭扭地标在墙上,黑板反着光,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它们总是白色的。符号像涌动的泡沫那样多。有时候它们会从黑板上脱离下来,四处漫游,或悬浮在半空中,如一颗颗失去地心引力的钉子。别的东西都在往下坠落,惟有它们特别,没有升降,没有移动。
水银般的空气流过我大学四年的理工时光。我在那种快要窒息的空气中做梦,头脑中开出有毒的花朵。我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室里想一些伸展到很远的事情。教室里的光线像反转片一样黑白颠倒,人脸被虚掉,黑板只剩下一个框架。我无法听课,我总是陷入这种状态不能自拔,我漏掉了大段的课程。我知道我没法跟自己交待,更没法跟那一门门繁杂课程的讲授者交待。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都被煎熬着,岁月长得看不到头。
记忆里长满交缠在一起如蛇一般灵活游动的水草,它们是我现今写作的倒影。我现在才明白在很多年以前已经有人把它们种植在那里,我现在要做的工作只不过是采摘。
我爱那段华丽的光阴,窒息极了,浓烈极了,动静交错。墙壁上布满幻影,脑子里有大片幻觉似的东西以风的速度快速流过。那四年,我觉得我坐在一间教室里始终没有动过。无论白天晚上,我都以一个不变的姿势端坐在那里算过遥远的时空凝望现在这个我。
逃离与回归
我生命中最怕的是曾经历过的三样东西:机器、纪律与数学。我承认我后来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逃离这些东西,做个自由自在呼吸的、为自己的梦想而活着的人。我是一块被人用强大外力扭曲过的钢板,身体内部存在着巨大张力。曾经过度枯燥的生活培养了我超越现实的想像力。我对写作的狂热炽爱给所有认识我的人留下了疯狂而恐怖的印象,包括我的父母都不甚理解:一个人爱一项事业怎么能爱到如此迷醉的程度。对我个人来说,写作带给我的快感任何事都无法取代。华服、美食在这个时代已成为信手可得的东西,爱情和性相对上一个时代来说也是自由和开放的。在这个时代,我们再不会为简单的快乐而快乐了。我们要追求更个性化的生活方式,探寻人类内心深处最复杂、最玄妙、最曲折、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我选择了文学写作。
写作给予我的是整个生活:工作、娱乐、释放、浓缩、梦想、现实、飞翔。行走。
我最初的写作是为了逃离终日与机器打交道这一现实。最初那几年(手写时代),我的确坐在远离机器的地方静心写作。但是,生活真的就像一个圆,我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机器前。在我写作生涯已成为一种定式的时候,我买下一台电脑辞去工作职业写作。这时候,电脑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
正午时分,一缕阳光照在我电脑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看到它,我知道自己又要进入状态了。通过电脑这个魔镜,我将进入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的人和事。我要写一种寓意深刻的小说,超现实的小说。魔幻是现实的一种变形,没有超能力的人是写不了小说的。
在现实中,电脑是一个不断吸引我沉迷的魔鬼情人。近来他越来越庞大了,他占据了我生活中几乎可能的全部空间,甚至侵犯到我的梦里。在睡眠的时候,我仍感到自己在十指用力,电脑键盘哒哒作响,那些飞翔的文字,梦一样地在我眼前流过。
这一切多么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