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这本沉甸甸的诗稿,当一些会心的字句掠过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浮现目前。那略带江津口音,庄重而又朴质的口诵,又隐约回响耳际。于是,我被带入曾经多次经历过,而又久违了的理趣诗的意境。
亡友的遗著摊在桌上。物是人非,惆怅难已。往事历历,不胜沧桑之感。
我和凌文远学长相知虽深,而相识恨晚,记得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壬戌春北碚诗会上。那次诗会,要讨论一个青年诗人的诗。因我曾在广播《青年节目》中介绍过其人其作,就被邀列席并带去该节目的录音在会上放送。遗憾的是我当时对诗歌界的情况很陌生,对与会的著名专员诗人凌公,却一无所知。在我的脑海里,官员写诗的确也不少,但多是口号类之作,便不以为意。会上,一位朗诵者朗诵了凌公的近作《丹桔颂》。那深邃的哲理,精微的用典,独特的句式,大出我意料。赞赏之余,对自己的偏见,颇感愧疚。会上,凌公对那位青年诗人极其赞誉,并赠其《汉书》一部,励其深造。
晚上,一些人参加晚会去了。他来我寓室谈天。他听说我在受罚禁笔时,也曾口诌摆弄过平平仄仄,谈起他也作点律绝。这又使我更感意外了。他要我念几句旧作,我就以罚戍峨边劳动时戏笔“后列前排俱看右,闲花野草一挖休”之句请教。他由此而谈了对今事今词入律绝旧体应予肯定的见解,尽管他写律绝时却常巧用和惯用典故。谈到宋诗的理趣诗,我们的看法很一致,都认为其意韵十分耐人寻味,不应一律以味同嚼蜡看待。这一夕畅叙,顿成莫逆。我还即席赋赠一绝有“今夕初逢如有憾,相知应在卌年前”之句。
诗会后不久,一天,他来我处,交来他准备出刊的诗稿《乡音》,要余薇野兄和我作责任编辑。说,这是他第一本新诗选。对于新诗,薇野兄是行家,请他作编辑,自可理解。要我这个外行作陪,就令我惶然不解了。他向我解释说,让局外人参与选删,更能客观一些。足见他善于听取各方意见。果然,在薇野兄和我各自删去了一些篇章向他征求意见时,即使删去看来是他自认为得意之作时,他也忍痛割爱了。这也许亦是一种用人不疑的作风吧。
这之后,他请我与薇野兄去他所管辖,也是他家乡的江津去为当地文宣干部讲文艺写作和新闻采写课。他陪我们参观了著名的黑石山聚奎中学和白屋诗人故居。我写了这样一首律诗以志这两件事:橙枝桔叶满城廊/济济斯文汇一堂/旷世长联传百代/巧吟老将显村坊/悠悠白屋流芳赋/莽莽黑石茂学痒/又听风骚新韵妙/清音自应出诗乡。
他所在的专区并入重庆市后,他调来重庆任市政协副主席。他不遗余力地投身组建重庆诗词会参与诗词创研工作。调来重庆不久,他请我和薇野兄到他家便饭,我们才知他的夫人一直没有工作。我感到奇怪。我问他说:“从专区并入重庆,调来的干部,还没有听说有配偶没工作!”他答说“原来就待业在家”。我突然想到我们那里调来的人。听说原是一般工作人员,调前就升成副处级了,妻子也随着转干。遂又问他:“为什么调来前不安个工作?”他愕然张大了眼反问我一句:“那岂不成了以权谋私?”这看来虽有点过于固执不近常情,确也令我肃然而思。
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港澳台同胞、海外华人诗词界的作者们逐渐和大陆同行有了联系,文远兄积极从事这方面的活动,应和唱酬,诚恳热情,这期间,曾遇到不少的干扰,甚至遭到攻击,但他毫不介意,终于收到功效,赢得公正的评价。在这本集子里,就有不少这方面的唱酬佳作。
四川诗词学会在宜宾开成立大会时,他已调来任重庆市政协副主席。他和我都被邀出席。正逢重庆广播电视报要安排一部货车去宜宾运纸。我准备搭便前往。他听说后,也来同乘便车。我问:“市政协副主席要开部轿车出差都不行吗?”他答说:“行啦,既有便车可搭,又何必去要单开呢。”于是,他和我就颠簸七个多小时赶去宜宾。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得了消渴之疾,并发症侵蚀到眼睛。一天,他来我半截书房,带着一个布包。打开包,取出一部厚厚的装订整齐打印的诗稿交给我说:“这是我自选自订的诗集,复印了几部,当前,出书不易,这一份就送你保存。我的病日益沉重,看来快要失明,甚至会一病不起了。这也算以诗论知心吧!”说完后,我们相对黯然久之。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重庆市老新闻工作者协会成立时,他很支持,十分乐意担任协会的顾问。每有活动,他必参加,直到他卧病。
他双眼失明后,我和薇野兄去看过他,那天,我们谈得很多,天南地北,国外国内,经济时政,文坛近况,谈得痛快淋漓。临辞时,他低声问我,他那部打印诗集我看完没有。我感十分歉疚,确还未曾认真展读。我支吾着回答他说:保存得很好,空时再细读。
暮年友群,恰似秋树枯叶,渐凋渐零了。晚岁时光,也如下游流舟,一晃,凌公辞世已七个年头了。不久前,永川一位友人给我寄来《海棠》文艺刊物。这使我想念起三十年前主管该刊的专员凌公,从而想到凌公存我处的诗稿。正在这时,凌公的爱女承碧贤契突然来访。带来厚厚一大叠打印稿,原来是她整理好的凌公的遗作。她要我替她看看,安排是否合适。她说,她打算按这样交商洽好的一家出版社出版发行。面对这洋洋洒洒几百万言的大部头作品,翻看一遍,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试想其编订整理之艰辛,需具有多大的耐力。对承碧的尊亲笃行,真令我感佩备至。她要我写篇序言,我立即贸然承诺下来。
我想,对凌公诗作评介,在本书附录《任人评说》中,已有许多专家论述,无须我这个门外汉置喙。但我觉得,读其诗,总该知其人。于是,便絮絮叨叨写了我与凌公交往中的几点感遇,虽是管窥一斑,聊可供读其诗者欲知其人作点参考。
唐突之处,尚望诸方家垂谅!
牛翁
二〇〇九年己丑立夏日
时年八十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