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的那年,我十六岁。母亲留给我的除了一个春天的忧伤,还有一个荒芜的园子。那园子里长满了杂草,却没有知了鸣叫也没蛐蛐歌唱。但有一丛鲜艳的海棠花,有时还会有蝴蝶翩跹起舞。于是,我就不停地徘徊在海棠花前数花朵,每开一朵我都会认真地闻闻它的花香,伏下耳朵听它的细语。雨天我就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数那些泪滴似的雨珠儿。那把伞张的是红色的油纸,虽然经历了许多个雨季,也经历过雪天,但在雨水的冲刷下依然晶亮,同时散发着愁绪般的桐油气息,萦萦绕绕,缠得人心绪飘摇,想哭,也想笑,也会想起母亲。但很淡,就像涟渏中的最后一道波纹,一丝微微地颤动。其实我也知道母亲在小城的哪一边,也曾走过他们的家门口,看见过母亲家的两扇朱门。但却从没走进去过,也从来没有走进去的欲望。隔墙能望见那两扇朱门里的一抹树梢,挺拔地伸在院墙之上。由此我想象那院内一定清凉,有浓厚的树荫,也许还有花草。母亲是爱整洁的,所以我走过那里的时候,常常心不在焉,跑神儿,猜想母亲在那院子里会干些什么,是在扫地吗?
是在洗衣裳吗?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是能洗出节奏,湿衣服里挤出的水像拧断了胡萝卜的声音,细小而清脆。
一个雨天的黄昏,我去看海棠花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湿淋淋的猫。身上长着黄白花纹的猫。满身泥巴,浑身发抖地卧在海棠花叶子下面,来路不明。有点像这丛没有来由的海棠花,外婆没有种过,母亲也没有种过,我也没有种过,但它却枝叶茂盛地长了出来,还开满了花。海棠花在雨中依然舒展地开放,而小猫不住地发抖。她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肮脏的皮毛下面,温热的身体和均匀的心跳,像海棠花一样让我动心,也让我得到了某种安慰。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它抱回屋里,用我的脸盆为她洗澡,还用了香皂和洗发水。并没有谁来认领这只小猫,十天后,我就完全放心它属于我了,我就给它起了个很亲切的名字,叫它小妹。那时我很少与人交流,很讨厌那些废话一样虚假而热情的问候。最多的时间是写写画画。我记得我用透明的油光纸套在大众电影的人物画上描过一大本人物画像。还有一把破旧得只剩下一根弦的凤凰琴,我用它弹出了许多流行歌曲。我还有一件漂亮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像挂了一件草编工艺帘子,有一种古朴、远离尘世若有若无的感觉。为此我喜欢穿着它站在门口的阳光里晃来晃去,漠然地看着人们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确切地享受那种在人群中间却远离尘世的惬意。小妹来了之后,她身上有着许多的优点让我爱不释手,她看我的时候神情专注,目光单纯,她的呼吸温暖而均匀,最令我满意的是她从不说话而且叫声孱弱,腼腆而宁静。我让她看我的画,听我弹琴,也跟她说话。那时候我对她说的话很多很多,而且全是心里话,特别是夜里,在一片漆黑中看着她隐约发光的眼睛跟她说话。我们成了知己。后来她就常常依偎着我睡觉,枕着我的胳膊特别舒适也特别温暖,有时候还会在睡梦中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我的睫毛。她还会在我洗完头发的时候,仰头看着我湿漉漉的头发顺着我草帘一样的裙子往下滴水,然后用她尖利的爪子挂着我的裙子攀爬到我的肩头,流露出种种期待。
这样一个充满温情的小东西依偎在我身旁,让我记忆中那些温暖的生命历程活泛地衔接起来,我又开始怀念一头猪。一头并不愚笨而且充满灵性的猪。那年我十一岁,一个人在老宅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头小猪跑进我的小院,而且直到死去它再也没有走掉。整个冬季它都与我在一起。每天晚自习下课,我要端着油灯走过好长一条胡同,而漆黑的胡同的尽头,总有它温热的气息在等待我。那年的冬天,雪不停地下,路上的积雪总不融化,踩起来嘎蹦嘎蹦地僵硬得让人想不出明天是什么样子。而我却生活得满是希望,每天除了自己吃饱喝足,还要给小猪做饭,把糠皮煮得热乎乎的。每天夜里,小猪就卧在我的床边,它那粗放的呼噜声能让我放心地入睡,知道它活着,我也幸福地活着。
我对生命的依恋使我更为清醒地惧怕生命的脆弱,担心哪一天那个温暖的生命会死掉,离我而去。于是我每天放学后就尽量多跟它待一会,看着它吃饭,给它挠痒痒,还紧皱眉头为它捉虱子。后来那小猪果然因咽下一枚两分钱的硬币,几分钟内便成了一具尸体,几十分钟内又变成了一堆僵硬的尸体。后来小猫也死了,死得稀里糊涂莫明其妙。小猪死的时候,我伤心,流泪,虽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却没采一朵花,没有看见一只蝴蝶。小猪的尸体被做屠夫的邻居抬走,给我留下二十元钱。那时候二十元钱能买到许多东西,甚至能买一把不错的吉他。可我什么也没做,恹恹地只想哭。好几天懒得做饭也不想吃饭,晚上睡不着觉,朦胧中总是听到它的呼吸和叫声。而小猫死的时候,我却像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寓言,心绪诗意,清醒,平静,甚至淡淡地欣慰。仿佛认识了某种真谛。她先是得了一场大病,有七天只喝水,不吃一点东西。然后竟然慢慢缓过来,是在我的怀抱里,我一直抱着她,直到她能吃能喝,胃口和精神都好起来,大块地偷吃我的牛肉,恢复了元气,我才放心地把她放回她的小窝。然而在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夜里,我正在梦中与她在一片竹林里嬉戏,她却在一声温柔的叫声之后毫不犹豫地死在那个我为她铺了婴儿毛毯的温暖的小窝里。她的睡姿安详,弯着腰,歪着头优雅地蜷着身体,像特意的一个造型,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类似幸福的笑意。我抚摸着她,还吻了她,她的皮毛上还有我为她洗澡时留下的洗发水的香味。这香味让我留恋,仿佛刚才的梦境在延续:青幽幽的竹林,欲滴的露珠,她敏捷的跃姿,还有我欣喜的笑声。我没有哭泣,而且特别地安静,久久地沉浸在梦境里,觉得那是一种皈依般的道别,这种道别天地释然,温馨而禅意。我一直守在她的皈依地——那只温暖的小窝旁,直到天亮。我把她的墓地选在那座母亲留给我的园子里,那座荒芜的园子,那座会开出海棠花的园子里。葬猫的时候,我发现杂草深处居然还开着一朵精灵一样的海棠花。我保持了她原有的姿势,从杂草深处采了那朵海棠,轻轻地采下来,又轻轻地为她戴在头上。为她盖土的时候,有一滴温热的泪珠儿从我的鼻尖悄然滑过,哦,愿来死亡是这样的。死亡的漂亮与安详让我感动。那时已是深秋,满园的海棠都已凋零。她带走了最后一朵。
第二年,园子里的海棠花蔓延,竟然梦境一样美丽。我常常想它们是那朵深埋地下的深秋海棠的精灵所在。在那个海棠花盛开的时候,我开始以成人的身份频繁地参加别人的婚礼,也有葬礼。我参加的第一个婚礼是我一个早婚的同学,十八岁便结婚,我采了一大把海棠花送给她。记得她的嫁衣鲜艳,脂粉施得恰到好处,美丽得让我有了为她照相的冲动。我说,我如果有个相机,一定为你照张相。宴席上大家都夸他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祝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而新郎那无所谓的笑容却让我一阵疑惑。我悄悄地对新娘子说,你们真的会白头偕老吗?没有得到回答,宴席散开的时候,我发现我送她的海棠花撒了一地,几乎全被踩成了花泥。之后我又参加了一个婚礼,新娘是我的邻居大姨,因长年生病,将近四十岁才被一个六十岁的老铁匠娶走。他们的婚宴并不收礼,只是摆了几桌酒席。我依然为他们采了几朵海棠花送过去,只是已是深秋,花朵比春日的小了许多。我记得老铁匠还拿出一朵为新娘子戴在鬓角,那位病恹恹的新娘立刻漂亮起来,更像个新娘了。这让我特别高兴。那天新娘一直坐在帐内不曾出来。而新郎只顾得照顾新娘,只是象征性地敬了一杯酒。宴席自始至终懒懒散散。散席的时候,我看到老铁匠正在帐下给新娘喂水,老铁匠的手有些发抖,新娘喝着水也不住地发抖,抖得我一阵揪心。
不久我就参加了第一个葬礼,是一个本家奶奶的。老人家年轻守寡,熬得满堂孝顺的子孙,葬礼热闹非凡,吹吹打打,祭品花花绿绿地摆满了一条街。那热闹让我突然想起某个婚礼。我一直喜滋滋地看热闹,觉得本家奶奶不是走进墓穴,而是喜气洋洋地走进一个新家,一个飘着新鲜的油漆香味的新家,一个窗明几净、阳光温暖而明媚的新家,窗台上还应该有一盆盛开的海棠花。孝子们的哭声在鞭炮声中像是闹洞房的一群孩子的叫闹。这阵热闹之后我再次参加的一个葬礼便真的重复了一个婚礼,就是那个秋天结婚的四十岁的新娘。大概是在半年之后,像娶她的时候一样,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帐内,六十岁的老铁匠独自坐在床沿上为她守灵,七天后葬在一片苹果园里。安葬她的那天,老铁匠开始时哭得老泪纵横,到了墓地却出奇地平静,封好最后一锨土的时候,他竟然奇迹般地抓着一撮海棠花放在她的墓前。春寒料峭,是哪家的海棠花开得这样早?他也许采了秋天最后的海棠花,或是那海棠越过秋季来到早春,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祭奠吗?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园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居然搬来了一窝喜鹊。麻雀也好像多了起来,叫声特别清脆。鸟儿大合唱般,叫声总是热热闹闹地把我吵醒。我的日子开始清晰起来。叹息却开始朦胧。蹲在园子里看海棠花的时候,常常心不在焉,梦境重重。天边绵软的云霞会让我满怀柔情,夕阳西下的时候会莫明地惆怅。我就开始写日记,用文字摆弄自己的心情。后来就开始谈恋爱,谈得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就在这个时候,我那个早婚的同学果然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回了娘家,原因是她的丈夫出了车祸,她不仅做了妈妈,还做了寡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望眼欲穿地守在园子里,等待着与恋人的约会。我想我该为她叹息一声或者掉几滴眼泪什么的,但是没有。恋爱的兴奋占据了我所有的情绪。海棠花在我的身边一朵接一朵地开放,无声无息,一如既往。一阵微风吹过,那成片的花朵海浪般地起伏,像藏满了精灵,涌动着,不安分地翻弄着那个春日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