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阳的一个路边花园里，我见到一座花岗岩雕像：是一位齐耳短发、明眉大眼的青年女性的雕像。她那微微敞开的平领上衣领口，坚毅而迷茫的眼神，留有某种我所熟悉的痕迹。清明刚过，一束鲜花端正地摆放在雕像前，芳香随风而来，还带着晶莹的露水。
居然是张志新烈士的雕像。我相遇的竟然是张志新烈士的雕像。
张志新，是一个曾经铭刻在我们那一代人心中的英雄的名字。第一次听到她的故事，是在一九七九年，她的名字和事迹出现在许多媒体上：“强迫自己把错误说成真理，是不行的……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员，都要坚持正义，坚持真理！”她把真理看得比生命重要。正是为了捍卫这比生命重要的东西，她在临刑前被割断喉管，被剥夺了苍天赋予给她的最基本的说话的权利，惨烈就义。虽然那是个和平时代，但人们对烈士的述说，还是用了“就义”二字。
“张志新，张志新，你的党性比玉纯，生为真理战斗，死为真理献身，七十年代的歌白尼，思想火花照人心。”这是当年我的一位音乐老师，一个普通百姓为纪念张志新填写的歌曲。那时候我尚年少，只记得老师每次教唱这首他自己创作的歌曲时，情绪激昂，眼中一次次蓄满泪水，我们也就唱得格外认真，声音特别洪亮，心中满是崇拜和激愤，并且不住地想象她的模样：像刘胡兰？像秋瑾？
终于相遇她的时候，竟是在三十年之后的今天。三十年的岁月，已让时光走得太远，漫漫征尘几乎将她淹没，已经很久没有记起她了。
这座雕像不是很高大，约有两米高，且有三分之二是底座。它不高傲，不奢华，朴素沉静得像这公园中的任何一片绿叶。她不是伫立在这里，而是默默地守在这里，沉默，宁静，无声无息。花花绿绿的东北大秧歌、太极拳、现代舞，公园里晨练的人群将她团团围住，甚至在她的不远处，还有摄像机在为一对新婚夫妇幸福地拍摄外景。她的空间是那样的小。但是我却相遇了她，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而且只是在瞬间，我就清晰地拨开岁月的尘埃，清楚地在记忆里找到了她，找到了我们曾经对她的敬仰和歌颂，找到了她当年呐喊的回音。
走近她，久久伫立。肃穆中突然发现碑座上那些我原以为是小广告类的东西，竟然是一篇篇沉痛而丰富的祭文，有打印的，有手写的，有赞美的，有怀念的，也有缕缕忧思。但每一篇都认真而细致，几乎每一张都有改动补充的痕迹，这里的每一份祭奠都是经过沉淀和思考过的。落款有“你的学生，你的战友，你的朋友”，唯独没有“你的家人”。我想这就够了，这是一个庞大的队伍。人们对正义的坚持和敬拜，远远超越了亲情。
一阵欣慰。
烈士还在人们心中，人们对正义的敬拜还在继续。烈士的世界并不寂寞，很丰富。
深深地鞠下一躬。我想她也许并不在意，她的眼睛正望着蓝天，凝视远方。也许那些祥和的流云，身边那些快乐的人群，才是她的微笑和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