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时节的风雨如同刀剑,割在人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痛感。
死人镇中没有不是阴雨天的时候,镇子里的人们都习惯了这天气。只是苦了那些最近进城的外来者。
剑客原本是江南人氏,人言江南多才子,多戏子,多婊子。剑客原本是个才子,只可惜后来他成了个痞子。
而现在,他连痞子都算不上。只能算一具尸体。
尸体正行走在死人镇的青石路上,身后背着一个布包。
他刚刚打断了一个人的脊背,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前行。他知道这座城市的名字,所以他并无愧疚之意。
将死之人,何苦在意那么多?
雨点落在他的斗笠上,他的破皮袄上。
就算是死人镇的人们,也觉察到了这个人的不寻常。
剑客身上带着死人的空洞,他毫无知觉。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以前他有一个爱人,她爱下雨天,她说她喜欢雨滴落地的声音,那让她想到六月的荷塘,荷塘上的蛙鸣还有风过的沙沙声。
他记得她的笑,但却忘了她的名字。
几名撑伞的人从他身边路过,剑客藏在斗笠下的头微微抬了抬。
他看到有人拦在他身前。
是一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捧着一个开着口的破碗,碗里放着一个咬了两口的饼。剑客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发现这孩子后脑勺上胡乱的扎着两个辫子,原来是个女娃。她面容倒是清秀,只可惜被脏兮兮的东西掩埋了。
剑客停住了,他往边上靠了靠。
女娃也往边上靠了靠。那个破碗依旧伸着。
剑客摇头。
女娃也摇头。
剑客皱眉。
女娃撅嘴。
“老爷,打发点嘛。”小乞丐可怜兮兮的说,“我爷爷病了三天了,您发发善心,我好给他卖完热汤。”
剑客叹了口气,他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女娃委屈的神情,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心软。他重新低下头,从女娃身边走过。
“老爷,求您了。”
女娃见这人要走,便伸手要去牵他的衣袖。但她稍一动,便被剑客擒住了手。或许是剑客太用了了,也或许是她根本没料到剑客会动手,小乞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剑客没有怜香惜玉的概念,更何况这只是个死人镇的乞儿?这镇子是有病的,它见惯了死亡,谁知道这乞儿是不是镇子的一部分?
他心念一动,手中一紧。小乞丐顿时一声尖叫,哭声更盛。
“走开。”他说。手略微松了松。
剑客手一抖,将女娃推倒在地。小乞丐手中的破碗打翻在地,便成了一堆玻璃残片。那个被咬了两口的烧饼也落在了湿润的石板路上。
他本可以也打断这女娃的脊梁,但是他却没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他看到女娃的脸,仿佛勾起了某些记忆。
他可不需要这些回忆。
剑客冷冷的看了女娃一眼,转身便走。
他不是才子不是戏子也不是痞子,只是一个死人。
而死人是没有感情的。
小乞丐哭了会儿,却并没有谁来劝慰她。她依靠的那个老乞丐不在身边,没有人会在意这个乞讨的女娃。
她含泪收拾起那些碎片,或许是些许惊吓,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碎片在她手上留下一道血痕。当她留神到自己的手被划破的时候,又有些懊恼的将已经拾起的碎片扔向远处。
她把被割伤的手放进嘴里吮着,有些难过的想到自己又得换一个碗。老瞎眼那儿已经没有多余的碗了,或许她能再去偷一个?这事儿她在行。
提到老瞎眼,她的气儿又上来了。原本她今日不必上街乞讨,若是当了昨天从那傻瓜公子那得来的玉佩,她和老瞎眼就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可老瞎眼却不肯当,他把这佩当成宝贝一样揣进自己兜里。任凭贱骨头怎么打骂撒娇他都不肯拿出来。
晦气。
她在这街上讨了十年饭,从她记事起她就和老瞎眼两人在这儿做乞丐,今年她十四岁,就连每日从这街上的人们她都能认清。只要有生客入她眼,她必然晓得这就是外来客。
而这些富有同情心的外来客,就是她一惯的目标。
只不过她今天运气不大好,昨日那傻子公子般的人物再也不会出现。
她啐了一口,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饼,轻轻拍去上头的灰尘,又叹了口气。
今日本应该去吃顿好的……只要老瞎眼把那块玉佩拿出来……
她想到,一边若有所思的啃着那块早已凉掉的饼。
然后有个家伙在身后拍了拍她。
“好久不见。”
一把伞盖了过来,公子笑眯眯的说话。他看到小乞丐嘴里叼着的饼啪的一声又掉落在地上,不禁心疼的哆嗦了一下。
“你谁啊?”小乞丐毕竟见过大世面,短暂的失神后立马尖着嗓子叫到,“我不认识你!”
公子帮她捡起饼,顺带着自己也咬了一口。
“冷了啊,不好吃了。”
“公子请自重。”贱骨头夺过饼,一脸嫌弃。
公子长叹一口气,“怎么感觉像是我欠你的?”
“并不是。”贱骨头嚷嚷道,“我并不认识你。”
“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
“原来你是个读书人?杞人忧天都是读书人才会干的事儿。”
贱骨头拿着饼,悄悄后退了一步。
“不过你如果真是书生,你可以选择赏我点钱——书生最喜欢干这事儿了。”
公子微微偏了偏头,“难道还不够?”
“什么?”
贱骨头装傻。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她打量着这名年轻的公子,看上去他身体并不强壮,身边也没有侍卫——如果有的话昨天她应该就被抓到了——也就是说,他抓不住自己。
于是贱骨头转身便溜,连破碗的碎片都不想要了。她将饼叼在嘴里,想通过同样的方式开溜。
公子也不阻拦,他站在那儿,一袭白衣。又是一声苦笑。
“我请你去吃饭如何?”
立竿见影的效果。
贱骨头跑了十来步,一听这话便立刻回头,她见公子撑伞站在那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便一步两步慢慢挪到他身边。
“当真?”
“当真。”
“你诓我怎么办。”
公子想了想,回答。
“诓你我有什么好处么?”
贱骨头思考片刻,说,“没有,不过老瞎眼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你看我是奸还是盗?”
“像傻子。”
贱骨头认真的说。
公子吃瘪,却并不恼。他把伞撑到贱骨头头顶,说道:
“你真有意思。”
贱骨头不肯示弱,“你才有意思。老瞎眼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难道都是靠请人吃饭才当上书生的么?”
但她并不抵触公子,她一边啃着饼,一边催着公子赶快请她去酒楼吃饭。似乎完全不担心公子会另有所图。
伶牙俐齿的小乞丐。她之前的样子都是装的。公子想到。
风雨不停,死人难息。
一城皆死,万事大吉。
万事大吉。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生,有人死。
死人负剑,生者锦衣。
四合院中,一子落下。棋盘之上,方圆之中。黑白并立,难解难分。
“王爷。”有人上前禀报。
椅中人挥手。
“生者休矣。”
他说。
于是他又落下一子。
白棋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