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岁末,遇到两件快事。一是经过台湾同行的热心奔走,我赴台的心愿即将实现;二是“云门舞集”在京沪演出《薪传》,引起轰动。两件事接踵而来,使我更信宿命论。觉得历史运行自有其轨道和速度,兴衰分合,常出乎人们意料。
数年前我在香港时,施叔青热心地把我的小说拿到台湾《中国时报》上发表了,她问我:“稿费要什么钱?要美元还是港币?”我说:“要新台币。”她奇怪地说:“你要它怎么用?”我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到台湾去,总会有用到新台币的时候!”她笑着骂了我一句广东话:“气性!”也就是神经病。我一笑。本来我就没当真,在我心中去台湾不比上月球的机会多。
我看“云门舞集”演《薪传》,是八年前在香港。天天在商业文化、租界风俗中呼吸,突然看到台上的人穿着祖传的中国衣服跳红绸舞,扭秧歌,令我激动流泪。闭幕后我随诗人戴天到休息室去看林怀民先生。我说:“真可惜,这么好的演出,我只能在香港看到,我希望你们到大陆演出。在大陆你一定会找到知音。”林先生说:“我也想去大陆演出,谁知要等到哪一年呢?”后来听说因为经费困难“云门舞集”停办,林先生去了美国。我认为大陆观众永无机会再看到《薪传》,着实为此叹息了几天。
两件事情突然都成为事实,我怀疑地球的转速加快了。回想起第一次跟台湾作家戏剧性地见面,就像发生在昨天。
九年前,我去东京参加国际笔会。临行前听说台湾作家也去参加,我挺紧张。既不知该与他们怎样相处,又很想和他们见面交谈,为我关切的两件事寻找答案。
一件是私事,我太太兄弟姐妹之间,起名按舞字排行,下缀一个动物名。她叫舞燕,妹妹叫舞凤、舞鸾,哥哥叫舞鹰。这一年大陆某杂志发表一幅台湾画家的油画,署名是“韩舞麟”。同事指着这名字跟内子开玩笑说:“这是你哥哥吧!你不是隐瞒了台湾关系吧?”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亲属在台湾者,有说不清的麻烦。她一听吓得连连摇头说:“无冤无仇,这玩笑可开不得。”回家后她把此事讲给家人听,我岳母听了大惊。悄悄说:“你是有个堂兄叫舞麟呀!抗战时二叔与你爸一同离家,途中失散,多年没有消息。也许他们真到了台湾吧?”她就叫我见到台湾作家时打听一下。
另一件事就带点公事的味道了。七十年代末我写了篇小说叫《寻访画儿韩》。不久评奖,取得了预选资格,后来却又被撤掉了。打听落榜原因,“传说”有“抄袭之嫌”。我说抄袭之作敢登在《人民日报》上吗?答日,“抄的是台湾作品,大陆人没机会看到,故存侥幸之心。”文化大革命中连偷听海外广播都要治罪,我把台湾作品抄来公开发表,这麻烦怕小不了。便深居简出作听候发落状。不料此后倒再无人提起。我又找朋友打听,朋友告诉我“经过研究,认为你这些年被监督劳动,不会有机会读到台湾书刊。这题材带有传奇性,两岸都是中国人,听到相同的传说,写成撞车的作品也是可能的。不过为了省点麻烦,以不给奖为好……”我问是和谁的作品撞了车?那作品叫什么名字,朋友说他也不知道。
这笔糊涂官司反引起我要读台湾作品的兴致。女作家韩秀来北京,听我有此愿望,送我一堆台湾小说,我才找到被我“抄袭”过的《红丝凤》。也才领略了林海音、陈映真、朱西宁、余光中、洛夫等作家的风采。读林海音的作品像听姐姐讲往事,陈映真又使我进入了一个既相似又陌生的环境,而朱西宁和司马中原,颇有一见如故,似曾相识之感。最大的收获是我不再为“抄袭之嫌”感到委屈,因为我发现两岸作品,不论是内容上、写法上、以至某种心态上,有“抄袭嫌疑”者,绝非惟我一家。一个祖宗的子孙,一个科班的徒弟,许多思维模式,观念心态,措辞用语,甚至连弱点、毛病,也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为此,我愿有机会和台湾同行见面,增长一些对台湾文学的了解。但真的有机会见面了,却又紧张起来。甚至有种说不明白的顾虑。
到达东京后,东道主举行盛大招待会,欢迎全体客人。我就趁机会找台湾同行。在一片西装革履,欧衫美裙中,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蒙古人鼻子都一般高,皮肤一样黄,要分辨出哪一位来自台湾,得有点福尔摩斯的本事。正感绝望之际,远处人影一闪,竟看到一件中国对襟小褂,在西装堆里鹤立鸡群。这是台湾来客不会错了,想前去打招呼却又怕讨没趣,迟疑间就碰着了一位小姐后背,我忙用日语道歉,女士一笑,用标准国语说“甭客气”。我听了一愣,她又笑笑说:“我是华严。”久闻大名的华严就是这么突然出现在面前,两岸作家就这么开始交谈了?我还有点转不过劲来。她看出我的窘相,指着我胸前名牌打趣道:“您不必自我介绍,邓先生,这写着呢。”这时,穿对襟小褂的朋友正凑了过来。华严向我介绍说:“这是罗青。”罗青的诗和画我在一位美国外交官家见过,印象极佳。我说:“老远看到这身裤褂,就知道是中国人,没想到你就是罗青。”华严说:“你在远处邓先生就看见了,我就站在他身边,他却目中无人。”说得三人都笑起来,这一笑,折磨我多天的疑虑和紧张就打消一半。
我跟罗青谈得蛮投缘,他约我第二天共进早餐。在餐桌上闲谈起自己人之间的话题。罗青热情真诚,没有我那么多疑虑,谈到和大陆作家在海外相遇,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时,他很动情地说:“在外国人眼中我们都是中国人,多一点商量少一点误解和争吵不好吗,何必叫外国人看笑话?”他叫我原谅他的直爽,其实正是他的直爽使我感动。回到房间,我和老作家柯灵谈了我的看法:两岸隔离太久,有点误解难免,某些观点不同也属正常。但同胞之情高于歧见。应当以诚相待,求同存异,以和为贵。柯灵说:“我同意。大家见面的机会难得,要互相多尊重。我们俩从自己做起好了。”
这天到金阁寺参观,我正一个人顺湖边散步,后边追上一个戴贝雷帽、叼着烟斗的艺术家。他走近我身旁时问道:“你是邓友梅先生吧?”我说:“是啊,您是……”他伸出手说:“我是王蓝。罗青跟我谈到了您。”我赶紧说:“我跟他打听过您。我看过您画的京剧人物,非常喜爱,跟关良是两种风格。”他说:“谢谢。我看过名单上对您的介绍,原来您也是天津出生,咱们是老乡!”我说:“是吗,您什么时候离开天津的?”他说:“上完中学走的,我是究真中学的学生。”我忘形地拉住他的手说:“有这么巧的事!我也是究真的,我上附小,跟中学走一个大门……”他也感到意外,高兴地又装上一袋烟,并问我:“你抽不抽烟?”我说:“以前抽,现在忌了。”他听完大笑:“没错,就咱们天津人管戒烟叫忌烟!外边人想冒充都办不到。”我俩聊得热乎,把猜疑、禁忌全扔到了九霄云外。到看歌舞伎时,我干脆随他坐在台湾作家中间,没有初见面时那股别扭劲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跟王蓝谈话引得我掉了泪。我问他:“您既是作家又是画家,跟您打听个人知道吗?”他说:“谁?”我说:“台湾有位画家叫韩舞麟吗?”他说:“韩舞麟,还算是我的学生呢,罗青也认识他!”我问:“他的原籍是不是扬州人?”他说:“好像是的。”我问:“他父母都健在吗?”他说:“全健在。对了,他家是扬州人,父亲是位美术教员。母亲是演员,现在还常常拍电视剧呢。”我压低声音说:“这么说,他确是我的内堂兄了,你回台湾替我传个话,他伯母一直惦记着二叔全家,要我打听他们的地址。我岳父叫韩北屏,是位诗人,已经不在了,岳母还健在……”王蓝听了很动情。回过头对罗青说:“邓先生是韩舞麟的妹夫,一定把这话带回去……”
大概是先天的血缘情分总重于后天观念形态吧。随着会议进行,两岸作家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由只点头变为出声寒暄,由应酬式的寒暄又变为较深入地谈心。日本接待人员看在眼里,接待方法就跟着变化。开始时每逢外出,他们都把两岸作家分别请上两辆车,惟恐碰到一起不便。后来却专门腾出辆专车,笑嘻嘻招手说:“中国作家,都上这一辆车吧。”
分手那天,王蓝来到我的房间,送我一本画册。我把小说《烟壶》送他作纪念。我问他:“如果我选一些您的作品在大陆发表,您不反对吗?”他说:“当然可以,不过,不必说问过我吧。”他又一次对我说,见到舞麟会把他伯母一家的情形告诉他。
回北京后,我告诉岳母二叔一家确实在台湾,二叔是教员,二婶是演员,现在她还在拍电视剧。全家人听了好几天都处于喜悦兴奋状态中。
我把王蓝的画选出一组,送到杂志发表,并且写了一篇介绍(但没说这画是怎样得到,更没说我俩见过面。那时还没这么大胆)。有一天,忽然有位长者找到我家,对我验明正身后,便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问道:“你介绍的王蓝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我看了连说:“正是。”他说:“我是王蓝的胞兄,在天津工作,看到文章,估计你见过了王蓝,我来打听一下他的近况……”轮到我说话时他是那样神情专注,又用天津乡音打听我和王蓝相会的细节,那种手足之亲,关切之情令我难忘。
大概是从这开始,我对两岸文学界交流热心起来。凡这方面有事找到我,摇旗呐喊也罢,站脚助威也行,都愿尽一份炎黄子孙的责任。这一来也才知道自己远非最先觉悟者,热心此事的作家,两岸都大有人在。在谈到促进两岸交流,加深了解,发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振兴民族文化时,有时是很难分辨出谁来自海峡的哪一侧。
我终于要踏上美丽、亲切的台岛了。我知道在促成此行过程中,台湾的朋友、同行、兄弟姐妹付出了多少心血劳力。但我不想用“谢”字来冲淡同胞之情手足之义。我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幸运和自豪,因为世界终究还是按我们意志变得更可亲可爱了。
我只想大喊一声:“我高兴自己是中国人!”
19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