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宛如冬日的青鸟一般清脆,但清脆中更带着焦急。陈宁心头猛地咯噔一下,这丫头怎么来了?
刚来到矿场的那段时间,那时心理上还没完全适应一个人的生活,加之正被冲击铁脉折磨得死去活来,常常炼功完成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的时候,目光透过窗台斑驳的格栅,遥望着漫天的星辰,也会想这两个小伙伴怎么不来看看自己?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俩的身影却从未出现,他便心下了然,自然是王继忠做了手脚,严禁任何人前来探望自己,否则别说只是前山和后山的距离,只是一条来回两三个时辰的山道,便是从雁鸣山到京都,他俩也一定会来。
想通了此节,心下自安,便完完全全将那份羁绊放下,全身心投入到修炼之中。在石屋内,在风雪中,在穿筋刺骨的剧痛中,在宛如无尽时空的孤寂忍耐中,他的耳畔,只余风吹,他的夜晚,只余星辰,他的世界,只余他一人。
直到刚才,桂芳才悄悄闯了进来。但万没想到,没等自己回过神来,她也来了。
桂芳看到他表情的变化,立刻猜到了七八分,同时一股莫名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她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扯过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整了整鬓角,端坐在床沿。陈宁手忙脚乱地跳下床,也想将长衫披上,四下一扫却是空空如也,一愣之下这才发现自己衣服不都完好无损地套在身上吗?
他心头一阵乱跳,走出卧室,拔栅开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伴着一丝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小茉的右手停在半空,两人目光相接,同时微微一愣。
虽然这张脸孔从未有一天不曾萦绕心头,但毕竟两个月没见了,从深秋来到了隆冬,再次相见时还是会有一番别样味道,还是能从他相貌神态中察觉到一丝和想象中的偏差。她歪着脑袋,见陈宁还在怔怔地瞧着自己,小脸微微一红,嗔笑道:“看够了没?还不快让我进去。”
陈宁这才醒过神来,见她一身雪白的翻毛皮衫上落满了碎雪残渣,绿色的短靴上也布满了泥点,想来这一路也是颇不容易,连忙把她迎进屋内。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小茉一面脱下皮衫,一面好奇地四下打量。陈宁伸手接过挂在一旁的衣柱上,正想问你怎么来了,一回头却发现小茉神色呆滞,正直直地望向卧室。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便听到卧室内一道声音盈盈响起:“民女桂芳,见过这位姑娘。”
桂芳的声音异常从容,似乎刚才的事对她的心绪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似乎也完全没看出来眼前这个冰雪可爱的少女和陈宁之间关系匪浅。小茉转过头来,目光中带着疑惑,问道:“这位,这位姐姐是谁啊?”
陈宁忙道:“这事说来话长,她一个月前屋子被风雪吹垮,受了重伤,这里又没有空余的房屋,便暂时住在我这养伤。”
不知道为什么,说的明明是大实话,心中还是存在几分忐忑的感觉,就像撒谎的孩子害怕露出了尾巴。小茉盯着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跑进卧室道:“姐姐快躺下,受伤了就不必多礼。”
陈宁正被她瞧得心中发麻,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跟着走进卧室,见小茉正贴心地扶着桂芳肩头帮她重新睡下。桂芳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神色依旧如常,并没有劝阻小茉的举动,而是顺从地躺在了床上。
他站在床头,瞧着榻上的双姝,一人风韵别致,如夏花灿烂,一人青春无敌,似春芳萌动,但均是相貌姣好,挨在一起宛如姐妹花一般。这时小茉转过头来,问道:“阿宁哥哥,你这还有其他地方吗?我这次来是专程有要紧事和你说。”
她这声阿宁哥哥,叫得自然无比又柔糯无比,桂芳美眸微微一动,悄悄把脸侧向了一边。
陈宁见她说得郑重,便道:“走,我们去客厅里说。”
小茉却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桂芳,面带为难之色道:“不是我信不过这位姐姐,但这件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陈宁这时已然猜到,她时隔这么久突然出现,一定身负要事。以她这么大喇喇的性子都说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那这事一定机密至极。但眼下实在找不到一个可说话的私密处,小姑娘大老远地赶来,总不能再领着她去寒风中挨冻吧,何况那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这时桂芳突然坐起身来,说道:“我身子好得差不多了,我出去,你们谈。”
陈宁一愣,本能地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你还没痊愈,再受风寒怎么得了?”
桂芳淡淡一笑道:“不妨,我去大虎他们屋里待会就好,不用管我。”说罢不再理会小茉带着歉意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披上外套,走出屋去。
陈宁心头不安,却又想不到其他办法,只好目送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风中,起身将门栅插好,重新坐回小茉身边,问道:“什么事如此紧急?”
小茉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面上的那本蓝皮封面,色泽崭新,说道:“这是我和大海这两个月精武堂学到的内容,虽然比不上林教头亲自传授,总是聊胜于无。”
陈宁吃了一惊,拾起册子翻开一看,歪七八扭都是大海的笔迹,偶有几处清秀的备注,自是小茉的手笔了。他一页页翻过去,想到这两个家伙果然没有忘记自己,心下感动,猛地想到了一件事,问道:“大海,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精武堂乃是长天派培养下代精锐的最关键所在,传授给学员的功法要诀都是派内各位高手前辈精心挑选的密要,绝不能外传。陈宁之前每天给大海口述,已是严重触犯了帮规,只不过这事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倒也无妨。但大海并非精武堂学员,这些口诀要领他又是从何得知?
小茉神色有些不安,轻声道:“你走后,爹爹便破例将大海召入了精武堂,顶了你的位子。”
因为陈宁的事,她和王继忠大吵了一架,但没想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这次异常坚决,绝不松口。小姑娘本就替陈宁打抱不平,这下心中更是委屈无比,一怒之下彻底搬到了止言坪,已经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因此对于父亲将大海召入精武堂一事,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她很清楚陈宁为了进精武堂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这时提起,生怕引起他不快。
陈宁看着她忐忑的样子,像只做错了事的小兔子一般,不禁莞尔一笑,寻思王继忠这又是唱的哪出?但反正自己已被罚到后山闭关,大海能够顶替自己的位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哪里还会因此生出嫌隙,打趣道:“怪不得他都不来看我呢,原来是忙着修炼去了。”
小茉忙道:“不是,不是。别说我俩,其他师兄师姐也早就想来看你了。只是爹爹早就猜到了我们的心思,特意在止言坪上设立了巡查机制,每天轮流一人值班,谁敢私自放人便即刻逐出精武堂,因此大伙都不敢妄动。今天恰好轮到我值班,便趁机溜出来了。”
陈宁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王继忠为了尽可能地惩罚自己,真是煞费苦心啊。但随即又一个疑问浮上心头,自己不过就是装醉了一次,堂堂一个大掌门犯得着如此念念不忘吗?
还是他这么做的背后,其实另有缘由?
小茉见陈宁神色有些恍惚,以为是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道:“来,看看我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陈宁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了小茉带来的第二本册子上。但只一眼,他心跳已是骤然加快,目瞪口呆。
这本册子比大海的笔记厚了不少,灰皮黑字,透出一股沧桑之感。但真正惊人的还是册封上的那?个大字:。
他记得很清楚,在那顿秋风秋雨的萧瑟晚宴上,小茉曾经央求父亲将这本家传心法传给自己,当时王继忠还说了一句自己摸不着头脑的话。只是没想到对方翻脸比翻书还快,口中的大机缘摇身一变,变成了这片冰天雪地的矿场。
但眼下小茉竟然带来了这本心法,难道王继忠又改变了主意?一会放逐,一会传功,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小茉知道他在困惑什么,压低嗓门道:“这是我昨晚偷来的,爹爹不知道呢。你悄悄地练,练完了我再还回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陈宁吓了一跳,没想到小茉为了自己居然如此大胆。这本心法是王继忠一身绝学所在,定是看得比身家性命更重,要是知道小茉胆敢偷拿送给自己,定不会轻饶了她,忙道:“这怎么行,趁你爹没发现,赶紧放回去。”
小茉满不在乎道:“没事,这心法我爹爹早就背熟了,放在卧室里常年不会动一下。你放心好了。”
陈宁知道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坚持不允。小茉见说不动他,心中一急,扁扁嘴道:“他发现了又怎么样,难不成还会打死我?”
她想到父亲明明知道自己和陈宁要好,偏偏要用这种莫须有的理由将他俩拆开,心头一阵气苦。小姑娘对着外人总是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在陈宁面前,各种小情绪却是收敛不住,顿时眼眶微微泛红。
陈宁一时有些慌神,连忙轻轻拍打她背部,柔声道:“怎么说着说着倒把自己弄哭了,羞羞脸。”
小茉抽噎了一下,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怜兮兮地道:“阿宁哥哥,你就收下吧,好不好?”
陈宁最受不了她恳求自己的样子,无奈之下又犹豫了半晌,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小茉心头一块大石这才落地,破涕为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趁天黑前赶回去。你送我到山坳口那里,好不好?”
陈宁点了点头,将这两本册子收入怀中,贴心地从衣柱上取下皮衫帮她穿好。两人一前一后地出门,肩挨着肩,一起往远方走去。
踏雪有声,兼之风声呼啸过耳,所以他俩都没有发觉,那道压得极深的呼吸之声。
小小石屋的窗台下,蜷缩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