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虽然趁着和尚全无防备,一击刺穿了对方心脏,但和尚一身修为何等深湛,破音锥刚一刺破僧袍,身体本能已做出反应,生出一股大力,将他生生震飞。
他胸口已被道人印了一掌,靠着厚厚一叠棉布才侥幸活命,但毕竟受伤不轻。这下雪上加霜,当即因伤重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时而如同置身熊熊火炉,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烤得生烫,时而又仿佛跌落九层冰窖,连五脏六腑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这样浑浑噩噩了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与此同时,他也神奇般地恢复了神智。
陈宁睁开眼,四下一扫,心中暗叹一声,又来了。
四周影影绰绰,光线昏暗,有无数的人影,也有无数建筑的影子,但偏偏每个人都面目模糊,每幢建筑也看不清飞檐翘角。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他的身体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往前飘去。
风力稳定,他前行的速度也稳定,不疾不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无法活动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转动头部都不能,只能像个木偶般看着两旁的景象如倒带般向后掠去。
穿行在人群中,四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疾风呼啸声,有雨落水洼声,有说话争吵声,有哭泣呻吟声,有兵刃相交声,甚至还隐隐传来远古巨兽的咆哮声。
如果换作其他人,耳中同时灌进这么多声音,简直分不清是在人世还是阴间,一定会吓得双腿发抖,内心发颤,说不定还会小便失禁,尿湿裤子。
但上述状况陈宁一个也没有。一是因为他双腿动弹不得,想颤抖也颤不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一路的“风光”他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
而第一次,恰好发生在他重生前的昏迷之中。
彼时,在被电晕之后不知道过了过久,他的肉身仍在沉睡,灵魂却已渐渐苏醒。他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接着便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推动向前。彼时,天地间的光亮依旧黯淡,一路上却是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建筑,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从那时起,相同的梦境便会在某些特殊的夜晚潜入他的脑海。随着年岁渐长,两旁开始显现出各种幻影,耳畔也隐隐出现了异响。而每一次故地重游,道旁的景象总会变得更加丰富,声音的层次也会愈加复杂,多年以后,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所以他一脸平静,神色自若地等待着梦醒时刻。
渐渐地,身旁的影子变得稀薄起来,身体反而变得有血有肉。风小了,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清香。耳边各种古怪的声音也开始平息,视线的尽头,出现了山野的轮廓。
终于,风停了,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四周一片寂静,视线完全清晰。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灰色,天空下是同样无边的旷野和一道东西走向,延绵不绝的巨大山脉。远处散布着几株野树,树下没有狐狸。
但陈宁关心的不是眼前,而是身后。
每经历一次,他心中的疑惑就会加重一分。这些亦真亦幻的影子,究竟是真是假?为什么一进入这个梦,全身就动弹不得?这一路始于混沌,终于清晰的滚滚红尘,是不是隐晦地代表着某些特殊的含意?
也许这其中,就包含了自己重生的秘密?
可惜他无法回头,于是这种种疑问经过年年复复的累积,形成了一堵牢不可破的围墙,挡在他的身后。但尽管如此,每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会尽力一试,看看有没有奇迹出现。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手臂可以重获自由,狠狠地砸碎身后的高墙。
陈宁深吸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臂,奋力一挥。
……
……
哐当一声,一个紫砂壶从床边的茶几跌落在地,摔成了几瓣。
陈宁知道自己醒了。这些年来他都是用这个方法强迫自己离开梦境,一直屡试不爽。但为何今天手臂会传来一阵剧痛,那声碎响又是怎么回事?要知道为了将这个怪癖带来的损失降到最小,他的床边从来都是空空如也。
勉强睁开眼,真实世界的光线是如此明亮,晃得他一阵刺疼。连忙又闭了会眼,这才再次睁开。
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这间卧室比自己的狗窝大了不知多少倍,屋内陈设简约,但他在将军府生活了六年,眼力自然不俗,粗粗一看便知道简约中处处透着不简单。书桌,长椅,木质屏风都清一色地涂上了色质极纯的黑漆,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之感。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舞剑图,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笔法优劣,但一股蓬勃凌厉的剑意却是再明显不过,几乎便要破纸而出。
他心中一阵赞叹,目光下移,突然发现自己自脖子以下全被白布一层层地包裹了起来,简直就是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一呆之下,右手剧痛再次传来,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已身受重伤,晕了过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宁抬头一看,恰好和来人四目相对,同时愣住了。
没有如释重负,没有欣喜如狂,两人便这么呆呆地看着对方,仿佛对面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是那个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老朋友,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与人的感情真的很奇妙啊,有时候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却偏偏比说了无数句话更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半晌之后,小茉突然哇的一声,跑上前来,搂着陈宁的脖子,把头埋在他颈项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陈宁双臂都被涂上了厚厚的膏药,再用厚厚的棉布包扎,无法弯曲,只好笔直地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脊,就像一只大熊在安慰森林里迷路的小女孩,看上去十分滑稽。
待小茉抽噎声渐渐平息下来,他这才柔声道:“没事了,坏人都死啦,山下那对卖花夫妇的仇也报了,咱们也不用再劳神破案了。”
小茉抬起头来,将脸上的泪痕抹去,问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找你对不对?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陈宁知道自己昏迷过后没法清理现场,床前地上倒插的铁钉和门上安装的机括自是一目了然,摇头道:“我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这些机关只是用来以防万一,又何必让你也担惊受怕呢。”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四下一望,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来的?”
他知道凭小茉的本事,决计没法自行解开被封闭的经脉,一定有他人相助。不知道是止言坪上的师兄们,还是另有其人。
小茉破涕一笑,如同雨后的芙蓉,别有一番清新可爱:“是王师兄,他当时接连听到异响,便赶来查看,这才发现不对。随后我父亲便赶了过来,请了青木堂的大夫给你包扎。这里是我家的书房啊。”
陈宁心中暗自惴惴,不知道王继忠会不会发现一些别的东西。小茉见他有些失神,以为他是担心伤情,安慰道:“没事,大夫说你伤势虽然不轻,但都是些外伤,内脏只是伤了表皮。我爹也给你把了脉,气海一点也没有受损,他还说你经此一战,修为定然会再上一个台阶。”
陈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王继忠亲自把脉,那自己的真实修为自然暴露无遗,以后再也没法装低调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单枪匹马杀了这一僧一道,虽说过程中使了不少阴招,尤其最后杀死和尚的那一刺更是纯粹的使诈,但毫无疑问,依旧是长天派开山以来最为轰动的大事。今后自己在派中的地位,一定会天翻地覆,所面临的局面,也一定会复杂得多。
他重伤刚醒,懒得再想这些烦心事,微眯着眼,却见小茉一双好奇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脸上打转,笑道:“怎么,打了一架难道还变好看了?”
小茉看着他眼角弯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调戏意味,脸上一红,连忙道:“才不是呢。我是在想,你为什么会管那个瞎和尚叫师父?”
陈宁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了悲壮的表情:“那和尚本来准备杀了我,不知为何突然说我天赋惊人,定要收我当徒儿,连那道士的仇也不报了。我为了让他放过你,只好以身事贼。哎,要不是最后扭转乾坤,你我二人从此江湖路远,不必再见了。”
小茉没想到他还有这么风趣的一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宁瞧着可爱,心中突然跳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收起悲壮的神情,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当时我握着铁锥向你走来的时候,你有害怕我会真的杀了你吗?”
小茉浑身一抖,那恐怖的场景立刻重新浮现在脑海。但因为这一幕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所以她并没有刻意回想当时的心情,偏偏现在被这个该死的家伙旧事重提。
自己真的有这样的担心吗?
如果没有的话,当时为什么会怕得那样厉害?但如果真有的话,她不敢往下想去…
小茉轻咬贝齿,手心微微渗出汗珠,片刻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陈宁的眼睛,鼓足勇气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陈宁哈哈一笑,正要给她好好解释一番,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来的是两人,步调声极为齐整。
小茉这时也听到了声音,慌忙从他身上弹了起来。陈宁往门口一看,果然是王继忠夫妇。
他夫妇俩之前有事外出,刚一进屋便听到说话声,连忙赶了过来。见陈宁果然醒了,王继忠一脸激动,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头,握住陈宁肩头,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两人相隔咫尺,陈宁见他眼眶发红,手臂也在微微颤动,不免有些惊讶。以他这等修为,山崩于前也不会皱下眉头,怎么会因为一个普通弟子的安危而如此失态?但随即想到他应当是替小茉感到后怕,并非因为自己,便即心下释然。
王继忠坐在床沿,问了一些关于那一僧一道的问题。但陈宁自己都是一头雾水,自然也答不上来什么。小茉则乖巧地靠在母亲怀里,没有插话。
王继忠不想他太过劳神,并未多问,安排了一名侍女照顾他起居后,便领着小茉母女退出了房间。小茉本来还想和陈宁多说会话,但见父亲态度坚决,只好不情愿地跟着走了。
陈宁看着他离去时坚毅冷峻的目光,心知这件事绝对没完。
这时屋内只剩他和侍女两人。陈宁想了想,朝她使了个眼色。这侍女年纪还小,娇羞未褪,被这虽然受了重伤但依旧俊俏得不成样的公子用眼神一撩,更是羞得厉害,嗫嗫喏喏走上前来,不知他有何吩咐。陈宁悄声道:“麻烦你帮我给小茉代个话,让她叫大海来这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