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满院,却掩不了尸臭,庭院深深,却深不过人心。
陈宁将两具老人家的尸首重新埋好,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请了这惊扰之罪,这才走到小茉身边,俯下身轻轻拍打她背脊。
小茉一张小脸上因为胃部的痉挛而全无血色,泪眼汪汪道:“这,这两人是谁啊?”
陈宁道:“他们是这家店铺真正的主人。这里原本是间花店,你院子里那些花盆就是我在这买的。”
小茉一下睁大了眼睛。她本就冰雪聪明,转念之间,脑海里闪过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一切,顿时明白了陈宁之前那句绕口令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之前觉得房间里的陈设,柜子里的衣物都很普通,是因为这里原本就是这对卖花的老夫妻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恰恰忽略了,那些本该存在于这一僧一道生活里的东西,这里却是一件也没有,比如焚香,佛像,僧衣,道袍。
待她回过神来,陈宁又道:“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既然被我们撞见了,总要给两位老人家一个交代。我想了想,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一是报官,但那和尚和道士均修为不俗,官府估计也无奈何。第二是告诉你父亲,请他出面解决。以他老人家的修为,出手定然马到成功。”
小茉一想,这趟山是自己要下的,这件事是自己要追究的,这两具尸虽说不是自己要挖的,但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如果到头来还是得靠父亲来解决,总觉得不是个事,努努嘴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陈宁犹豫了一下,这才道:“或者说咱们谁也不要告诉,自己来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但这么做可能会很危险,这两人也许不是咱俩能对付得了的。”
他特意把“可能”,“也许”这两个词咬得很重,隐晦地提醒她这其中暗藏的风险,但这两个词恰好挑动了小姑娘渴望冒险的决心,双眼放光,立刻拍板道:“咱们就这么办。什么事都找我爹爹,这也太没劲了。”
陈宁露出为难的样子,犹豫道:“但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向你爹爹交待?”
小茉霍然站起,决然道:“我又不是小孩,需要你交待什么?我们江湖儿女每日辛苦修炼,不就是为了有一天可以行侠仗义,平天下之不平吗?”
陈宁见她意志坚定,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尤其是对你父亲,否则他一插手咱们就什么也干不了了。”
小茉见他答应了,兴奋道:“这是自然。”顿了顿问道:“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宁朝店铺大门方向扫了一眼,沉声道:”咱们已经在这耗了不少时间,对方随时可以回来,我们得赶紧离开,以免打草惊蛇。回去后再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小茉刚才虽然说得慷慨豪爽,可一遇到具体问题,还是习惯性地唯他马首是瞻。两人匆匆将后院的一切都恢复原样,当即翻墙沿原路离开。
店铺大门依旧紧闭,门前行人依旧如织,这一僧一道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么久都没回来。
……
……
在回长天派的路上,小茉已经从短暂的兴奋中平息下来,想到那对老夫妻死去的惨景,心中泛着一种难言的滋味。陈宁懂这种感觉。将军府那一夜后,在很多个夜里,他都梦到那满地死去的人又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直到自己的神经渐渐麻木,渐渐能够安然直视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这样的梦才渐渐远去。
每个立志闯荡江湖的年轻人都幻想过有一天可以快意恩仇,手刃敌人于刀下,但只有他们经历过才知道,别说亲手杀人,就是第一次见到死人,那样的心情也是久久无法平复。
可惜他没法给小茉分享自己切身的感受,只好讲些笑话来让她分心。这条山道,竟是从所未有的漫长。终于回到止言坪上,陈宁怕她继续胡思乱想,强迫她回屋休息。好不容易将她哄睡着,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
他把门窗都紧紧关闭,尽量隔绝屋外的一切杂音,坐在床沿,开始静下心来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当然不可能让小茉牵扯进来。光这个和尚便已如此凶险,再加上一个道士,倘若这二人联手,只怕连掌门也挡不住。之前在山下他故意答应小茉一起调查云云,其实只是要堵住她的嘴,绝不能让王继忠知晓。因为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一僧一道就是冲自己来的。
自八年前从将军府死里逃生后,他对自己的安危就变得极为敏感。刚来雁鸣山的头几年,为了防止有人暗杀,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窗外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便会立刻醒来。后来随着修为渐深,那场大火的余烟渐渐散尽,这才稍微将时刻紧绷的神经调松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今天在卦铺中,在场有那么多人,那个和尚却独独针对自己。他绝对不相信这是巧合。更何况自己一走,那间卦铺立刻关门大吉,一僧一道不知所踪。
想到这里,陈宁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这两人今天才找上门来,其实已经比他预期的时间晚了很多年了。毕竟当年他站在地道出口,望着被熊熊火焰包裹着的将军府,思考应该往南还是往北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这种可能。如果那幕后的黑手运气足够好,心思足够细腻,也许会发现这条地道,继而会发现满院烧焦的残骸中独独少了一个六岁的孩童。到了那时,凭着父亲生前和王继忠的渊源,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这里。
为此他早已准备,但当危机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发现比自己最坏的预期还要棘手。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那和尚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能隔空置自己于死地!
连对方的手段都不清楚,自然不知道如何防御,更谈不上战而胜之。
陈宁叹了口气。便在这时,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突然跳了出来。
既然打不过,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他心中猛地一动。以自己现在的实力,乔装打扮一番去某个穷乡僻壤躲个数载,谅对方本事再大,也找不到自己。虽说自己加入精武堂时间尚短,很多精妙的功法还没有学到,但生死关头,有什么能比命还重要?
八年前的自己选择千里迢迢南下,是为了搏得一个进入修行道的机会。如今自己已然入道,同样有了离开的资本。
陈宁站起身来,想在屋内活动几圈,可惜房间太小,不到三步便已到头。他走了两个来回,又颓然坐倒。
他的内心自重生以来,第二次剧烈挣扎起来。
……
……
夕阳沉沦,夜幕开始降临,透过紧闭的窗户,吞噬掉屋内仅有的那丝光明。
陈宁陡然从沉思中苏醒过来,他知道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来到窗前,准备最后一次推开这扇窗。
雁鸣山熟悉的晚风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同样熟悉的却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清香,将他的眼眶吹得微微有些湿润。
略微模糊的视线尽头,是那座整个止言坪上拥有最佳赏日位置的屋子。屋前小院里那些三色的紫罗兰一如既往地在夜风中摇曳,毫无瑟瑟之象。屋内仍是漆黑一片,屋舍的主人想必还在熟睡之中。真希望她以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可以有美梦相伴,不再受到任何恐惧或惊慌的侵袭。
关上窗,环视着几乎家徒四壁的房间,这才发现自己压根就没几件衣服可以打包。这些年生活清苦,有时候孤儿们物资缺乏,他喝着只泛着几滴油星的肉汤,难免有些怀念之前在将军府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离别之际,却突然感到这一切竟是如此亲切,如此值得怀念。
推门而出,行走在夜风中,无数柔和的火光从师兄师姐的屋舍里漫射而出,沐浴在身上,驱散了几分寒意。终于走到了山道口,陈宁回头再环视了一遍止言坪,挥了挥手,当作是无声的告别。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走在下山道上了。第一次和小茉一起,虽然有方子齐不停在耳边聒噪,心中总还存着几分悠闲之感。这一次他却是心事重重,不知道那一僧一道什么时候会查到这里,因而脚步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来到了半山腰的那片空地上。
这一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时间再紧,自然也要见大海一面再走。
当然见也只能悄悄地见。他运起轻身功法,如幽灵一般来到了之前和大海一起生活的小木屋外。他的真实修为在整个长天派的二代弟子中也是名列前茅,如今全力施展,自然无人可以发觉。
小木屋是由一根根圆滚木搭建而成,原本有许多缝隙可供窥视,可惜上次他见到大海幽怨的眼光后,心怀歉疚立刻把屋内整饬了一番,所有缝隙都用芭蕉叶填满。陈宁一边暗骂自己心太软,一边只好猫着腰蹑手蹑脚朝窗户走去。幸好今天窗户没关,他背靠着木墙,微微侧身,朝屋内看去。
大海正盘腿坐在床上,处于冥想之中。蜡烛的微光映在他平静的侧脸上,显得棱角分明,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陈宁之前一直觉得凝视一个男人的脸是一件特别恶心的事,但今天却一时看入了神。直到一声轻微的火星爆裂声,他浑身一哆嗦,这才地清醒过来。
差不多了,陈宁正准备收回目光,悄然离去,突然间目光停在了自己眼皮底下。那里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个倒扣着的青花大碗。
刹那间,陈宁心脏猛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他低沉地猛喘了几口气,双眼通红,像一只血脉喷张,准备最后一搏的雄狮。
良久之后,狂乱的心跳这才渐渐平息。
他离开了小木屋,回到了山道口,但没有接着往下走,而是解下了包裹,一把扔进了万丈深渊。
要是不能活下来,留着这些旧衣服又有何用。要是能活下来,又何愁没有新衣!
他决然地朝另一条小道走去。这条小道他熟的不能再熟,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狂奔起来。
夜风在耳边狂啸,他心中有一个声音也在狂啸:凭什么!
凭什么!你在将军府想杀我,还要来雁鸣山杀我?
凭什么!你让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还要再让我失去最好的朋友?
凭什么!你毁了一次我的生活,还想再毁第二次?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会派谁来,只要敢来,我就一定要你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
……
风声渐消,他内心终于重新平静下来。看着眼前这块熟悉的纵横交错的石盘,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弯下腰,赤手在地上挖掘起来,不一会掏出了一个硕大的蓝布包袱。他隔着布随手一摸,便知道所有的家伙都在。
这个包袱他已经准备很多年了,也埋藏在这里很多年了。今天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陈宁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将包袱在背上缚好,昂首离去。
另一厢,大海从冥想中醒来,掀开那个倒扣着的青花大碗,看着里面这碗兀自温热的蛋炒饭,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