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声,感受着过年的气息。而每当这个时候,最盼望的,是期待有一份工作,能够让我在节日值班,名正言顺地,远离过年的氛围,离开喧闹的拜年的亲友。
尤其是正月初三,这个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这是一个难捱的日子,因为自从母亲去世,早已经没有娘家可去。于是这样的时刻,只想把自己关在屋里,那种节日的喧嚣与热闹,对我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那年,也是春节,1994年正月十六晚上,我和哥哥在医院值班,照顾重病的母亲,准备次日若没有什么特别情况,由姐姐换班,我们回单位。然而就在凌晨时分,与疾病抗争了三年的母亲,终于彻底离开了我们。终年55岁,刚刚退休。
一直想写一些关于母亲的回忆,可是始终在回避,因为太沉重。任何言辞都不足以表达我深埋心底的对母亲的依恋和无尽的思念及这些年来的无助与委屈。
16年来,我始终不曾中断对母亲的思念,往事无穷无尽。遥遥远远的地方,有我远去的母亲,岁月抹去了她的归程,留下了永不回头的背影——
母亲出生在一个清代官僚兼资本家的家庭。母亲的祖父,是前清的举人,因在家排行老四,又在清廷为官,人称“四官”,直到多年以后,母亲回老家,依然被当地老人称“四官的孙女”。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对母亲老家的事,只是断断续续听母亲、亲戚及老家邻居说起过。母亲的祖父是当时清朝驻中俄边境的地方长官,在东北多年。听母亲说当时哈尔滨的最高建筑就是他老人家在东北任职时督造的。后来告老还乡,土改时被当地民兵组织枪杀,说是误伤。在当时那样的时代背景下,又有谁会去追究这样一个成分复杂人的生死呢?母亲的祖父育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早夭,大儿子和三儿子都在东北开公司办实业,四儿子和女婿则毕业于黄埔军校,1949年,解放前夕一起去了台湾。我的外祖父,是家里的老三。外祖父有两房夫人,我的外祖母在老家,是大夫人,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二夫人一直跟随外祖父在东北生活,生了五个孩子,听母亲说,最小的舅舅只比我大两岁。土改时期,按照政策,外祖父在牡丹江的公司被公私合营,外祖父做了经理,按照当时刚刚颁布的推行一夫一妻的新《婚姻法》规定,回来与外祖母办了离婚手续。母亲老家的田产房屋,在土改时被分,马厩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室,几座平房成了贫下中农的家园。唯留下一座四合院的五间大房,成为祖孙三代栖身的地方。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默默诉说着主人昔日的辉煌。母亲的祖母,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一向养尊处优惯了,经不起这一连串的变故,哭瞎了眼睛。而我的外祖母,离婚不离家,遣散了家里的长工女佣,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从此承担起了照顾瞎眼婆婆、稚龄女儿的责任,祖孙三代,孤儿寡母,开始了艰难的生活。记得母亲讲过,每年春节家家点红灯,而母亲家只能挂黑灯。每次批斗,外祖母这个已经离了婚的女人,便要以地主、资本家及国民党反动派家属的身份被拉去陪斗。当时家里珍藏的许多照片字画,包括母亲祖父在任时的照片、母亲的四叔父及姑父黄埔军校时的留影和一些收藏的名人真迹,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扫“四清”时被付之一炬。珍玩玉器,也在红卫兵打砸抢的狂潮中,所剩无几。即使一些铁器铜具,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洪流中,亦在劫难逃。
即使如此,外祖母却没有放弃对母亲的教育。而外祖父则建议,当时社会政治背景复杂,怕母亲受到更多伤害,为稳妥起见,一个女孩子,只要上个师范,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就可以了。于是母亲成为那个一千多户的大村子里第一个上掖县(莱州当时称掖县)一中,也是第一个上莱阳师范的女学生。在莱阳师范,母亲是第一个骑上了自行车带上手表的人,那应该是外祖父作为对女儿的一种补偿吧。母亲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毕业后被分配到莱阳农学院担任图书管理员。在那样的年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热情活泼的母亲怎会安心做一名图书管理员,于是自学大学课程,并且积极要求入党,可是入党申请屡屡因复杂的家庭背景而未通过政审,自学又被认为不安于本职工作,当时要求的标准是“要做革命的螺丝钉”。就在这个时候,因为都是掖县老乡,父母被学校党组织介绍交往。当时的父亲在莱阳农学院求学期间,四年蝉联学生会主席,又是学生党员,毕业留校在教务处,踏实本分,是学校重点培养的接班人。母亲对性格内向、沉默严谨的父亲并不十分认可,在母亲那颗“小布尔乔亚”浪漫的内心,一直想找一个志趣相投的伴侣,憧憬一份罗曼蒂克的爱情。又是上级出面干预了,婉转批评了母亲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终于在组织的关怀下,于1962年一个初夏的周六,两个人把各自行李搬到一处,在学校提供的一间单身宿舍,由当时的校党委书记做证婚人,准备了一些糖果花生,举行了简朴的革命婚礼。多年以后,当时的结婚纪念品,学校送的一本写着两个人名字和农学院签名的《青春之歌》和一面半身衣镜,我还见到过。而那本《青春之歌》一度是我幼儿时期自学的读本。后来,因为母亲不满于做一名大学职员,一直想重拾自己的专业做教师,再加上外祖母年已老迈需要照顾,于是拖着当时已是教务处副主任马上要接任教务主任的父亲回到了老家。回来之后,父亲离开了原本熟悉的环境,一切重新开始,再加上性格耿介,工作并不顺利,在公检法转了一圈直至退休。母亲的一生,物质条件优越,又有一份在外人看来令人羡慕的工作和家庭,而内心的痛苦却无人体会。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及对父亲事业的愧疚,也因着自身才华得不到施展,始终郁郁不得志,以致疾病缠身,早早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后,外祖父虽然来过几封信,但因为对外祖父当年抛妻弃女的怨恨,我们兄妹始终未曾回应,慢慢失去了联系。不知外祖父而今怎样,想来已是九十高龄,或许已经离开人世了吧。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随着母亲的离去,曾经人丁兴旺、风光无限的徐氏家族在莱州老家成了一段尘封的往事,湮没在历史的烟云之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虽然早已中断联系,但听母亲说过,母亲的大伯四叔及外祖父的二支,均繁衍生息,在台湾和东北枝繁叶茂。
母亲去世后,为了母亲的愿望,也为了寻求家庭的温暖,我很快结婚生子。因为没人帮忙照看孩子,产假多续了一年。就在此期间,单位改制,我由一名事业单位的文员变成一名企业下岗职工。母亲去世,自己失业,人生在短短几年发生了重大逆转,而我也从此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单纯女孩变成世间一粒卑微的尘埃、漂泊的浮萍,饱尝了人情冷暖,阅尽了世态炎凉。也许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你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就要给你一个饱经磨难的青年和中年。母亲,你可知道,三个孩子中,曾经最钟爱娇宠的小女儿,却经历了最多的折磨和苦难,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就像行驶在茫茫黑夜中的一叶小舟,崎岖颠簸,找不到方向,随时都有被惊涛骇浪吞噬的可能。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一句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这十六年,我经历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挫折和打击,学会了忍耐和坚强。一向敏感脆弱被称为“林妹妹”的我,之所以能够坚持走了过来,源于骨子里的那份高傲,和对家庭的责任。
长歌当哭,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伴着外面的爆竹声声,悲从中来,放声痛哭。为我的母亲,也为自己。
人生是一条曲线,总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十六年,我经历了创业的艰难,事业的失意,生活的困窘,疾病的折磨。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天灾人祸。走过最低的深谷,早已是风轻云淡,宠辱不惊,还有什么可畏惧呢?珍惜自己,好好活着,为了我的女儿。我相信,走过阴霾,一定会有一片属于我的阳光。
一直想写一段关于母亲及其那个家族的历史,那段铭刻着鲜明时代烙印的过往。只是以我的阅历学识,深感力不从心。但我还是要纪念我的母亲。这份回忆,是当时那个特殊时代小人物的缩影,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生存境地的一个折射。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