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天总是要来得晚一些。初夏,草原才开始慢慢地泛出绿色,此时,牧民们又为牲畜转场而忙碌起来。牛马等大牲畜不怕冷,在大雪初霁时就转去了北山坡的牧场。羊群则要等小羊羔可以到处乱跑,牧民为大羊剪去毛后,才能转到夏牧场,也就是通常说的“夏窝子”。
除了季节性的转场之外,如果一个草场的牧草吃光了,就得歇牧一段时间给牧草一个再生的机会,牧民也就必须转到另外的草场去。因此,牧民们一年四季不得不随畜逐水草而居。
在一个忙碌的上午,江格尔正与大巴特尔们讨论牲畜转场的事情,一个骑着乌龙驹的不速之客来到宝木巴。宫殿总管、断讼官凯·吉勒甘带他进了黄金宫殿。来人自称是克拉干的勇将勃迪·乌兰,是来向江格尔汗下战书的。
勃迪·乌兰来到江格尔的宝座前,趾高气扬地说:“江格尔,你仔细听着,我是专程来传达克拉干可汗的谕旨。他说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四大部可汗都要将他们的女儿嫁给你,你却一个都没看上,而是娶了诺敏·特古斯的女儿阿拜·格日勒,这让四大部可汗无地自容。现在他要你将阿拜献出,给他的夫人做奴婢,烧茶煮饭、干最下贱的苦活;第二是要你将阿冉扎勒神驹献他做坐骑;第三是将宝木巴部落的美男子明颜献给他,做敬酒颂其。如果你不答应这三个条件,他将出动七十万大军来踏平宝木巴,把你们这些人全部活捉。你如果还有话要说,那就快快地说出来吧。”
勃迪·乌兰话音刚落,雄狮洪古尔呼地拍案而起,厉声训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江格尔的宝木巴有辽阔的土地,有众多勤劳勇敢的人民,我们岂能屈膝投降,贻笑大方。你快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洪古尔的答复是——磨快你们的刀剑,到清凉的河边、辽阔的草原,我与你们拼个高低。为了宝木巴,就是抛头颅,洒热血,我也在所不辞。”
勃迪·乌兰扭头看了洪古尔一眼,一看这个顶天立地的大汉心里就有些发怵,但还是强壮胆气狠狠地对洪古尔说:“好!可你千万记住了,男人说话一定是要兑现的。”
洪古尔冷笑道:“快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他的要求只有拿脑袋来兑换!”
众勇士也一齐吼道:“快滚出去!我们宝木巴人说话是算数的。”
勃迪·乌兰扫视了一眼众人,狼狈地退出宫殿。
待勃迪·乌兰走后,江格尔神情凝重地说:“平日大家坐在我的身边,有肉同吃,有酒同喝,共同享受,好不快活。可是,今天敌人跑来向我公开挑衅,提出侮辱我的苛刻条件,你们竟然缄口不语,如果不是雄狮洪古尔义正词严地驳斥他,也许他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呢!”
众人听了江格尔的责备,一时间都沉默不语,惟萨布尔心里觉得有些不服。他心想:“自从我来宝木巴以后,出生入死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可每到关键时刻就只有洪古尔。难道只有洪古尔才是宝木巴的栋梁?刚才我们明明也怒斥了勃迪·乌兰,他为什么还要责备我们?”萨布尔越想越觉得委屈,他忍不住握着双拳站了起来,瞪圆双眼忿忿地说:“草原上有谁不知,有谁不晓,江格尔麾下是十二个大巴特尔,不仅只有洪古尔一人。我承认洪古尔是雄狮英雄,但是我也不比他差,你为什么总是把他捧到天上?好吧,你既然看不起我,那我就离开好了。我现在就去投奔夏拉·郭勒三王,待某一天与你相遇时,看你如何在我的利斧下发抖。到那个时候,你才会后悔埋没了我。”他端起六十个人才能抬动的巨碗,连饮了七十一碗美酒。
萨布尔见江格尔沉默不语,其他人也面无表情,顿觉十分尴尬。可是一言既出,覆水难收。他涨红着脸环视了一眼众人,很希望此时有人站出来帮他说一句话,给他一个台阶下来。可是大殿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吭声,他只得提高嗓门:“好!俗话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久你就会明白,没有我萨布尔你将会如何。”说罢气冲冲地离开筵席,推开拦挡他的卫士,骑上栗色马扬长而去。
萨布尔三步一回头看看黄金宫殿,他希望有人追来求他回去,可是走了一程也不见人影,他这才赌气信马由缰地往前走。跑了不知道多少天,他终于来到一座红山前。那山仿佛被烈火焚烧过,山上的岩石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辉。山脚下,黄河旁,就是夏拉·郭勒三汗的宫殿。所谓的“三汗”是指白帐王(蒙古族)、黑帐王(藏族)、黄帐王(裕固族)。
萨布尔在汗王的宫殿外徘徊,心里五味杂陈,想自己这样一个人人赞扬的人间枭雄,竟然落到如今这样一个地步。他担心别人会误以为他是被江格尔撵出来的,或者会怀疑他是奸细。他转悠了许久,望着宫殿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眼看太阳偏西,肚子也在咕咕叫,他才真有些后悔了。他在心里嘀咕道:“几十天吃不上热饭,喝不上好酒。唉,当时就不应该赌气,也就不至于受这份罪。其实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可以比比看。一个人的名誉如果不为他人承认,争那个名誉又有什么用?”
当萨布尔正一筹莫展之际,见一人从宫殿里出来并且匆匆地奔他而来。待那人走近,他不顾一切上前拦住,急忙报了自己的姓名。那人是跑出来解决内急的,哪里顾得上听萨布尔说话,他一把推开萨布尔抱着肚子就往僻静处跑去。
萨布尔等那人“方便”转来,又拦住他说出来自己的请求。那人听萨布尔说完来意就拉着他进了宫殿,对夏拉·郭勒汗王报告了萨布尔的来意。
夏拉·郭勒汗王听完萨布尔的自我介绍,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悦,只是平淡地吩咐颂其:“去,在勇士们的后面给他安排一个座位。”
颂其带着萨布尔坐到最末一位勇士的旁边,夏拉·郭勒三汗王宣布筵席继续进行。
宴会进行了四十九天,既没有人来向萨布尔敬酒,也没有人来请他吃肉,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一直到宴席即将结束,汗王的哥哥才过来轻蔑地问道:“萨布尔,你在江格尔那里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来啊?”那口气透出极度的疑惑。
萨布尔虽然在路上就作好了应答的准备,但当人家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又觉得难于启齿了。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离开江格尔的理由:“我……我……在那里受了屈辱,所以……所以我到你们这里……想大有作为。”
夏拉·郭勒汗不以为然地:“算了吧,没有你我们早晚也能征服江格尔。”
夏拉·郭勒汗的冷淡和轻蔑,让萨布尔大失所望,原来在路上设想的热烈情景完全成了泡影,想重新建功立业只不过是自己的想入非非。
萨布尔独自住在毡房里,口渴了想喝热茶,叫了半天无人搭理,肚子饿了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夜阑人静,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声声犬吠。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孤独、寂寞、失落袭扰着他,他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难堪。宝木巴的往事一件件地在他脑海里浮现,这时他才觉得江格尔和勇士们对他的好处。他再次后悔不该意气用事,以至于铸成如此大错。当他正苦恼时,隐约听到毡房外有细微的响声,还有栗色马粗重的鼻息。
萨布尔急忙爬起来,顾不上穿好他的黑色羊羔皮长袍就来到马厩。栗色马一见到主人,急切地说:“我的主人,你终于来啦,我都快要急死了。在我们出走之后,恶魔克拉干就出动了七万大军进攻宝木巴,他们包围了黄金宫殿,活捉了江格尔。刚才,我听到他在第三次呼唤你,他说‘铁臂大力士萨布尔,你是我的无敌英雄,你是天空翱翔的雄鹰,你为什么为一点小事就要出走,难道你是小孩子吗?现在,在我危难之际,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如果你不离开我,我岂能够被敌人捆绑?萨布尔,你还是赶快回来吧,宝木巴才是你的家’。”
这些饱含深情的话让萨布尔深感愧疚,如果自己不赌气离开宝木巴,江格尔怎么会遭受如此的屈辱?于是,他匆匆地回到毡房,在一块羊皮上给夏拉·郭勒汗王写了离开的原因,然后骑上栗色马直奔宝木巴而去。
栗色马像受惊的野兔在草尖上狂奔,扬起的砂石如炮弹射向天空,马蹄落处,不是一个坑就是一眼井。萨布尔用了七天就跑完了四十九天的路程,很快就回到了宝木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洗劫后的凋零。
萨布尔不禁义愤填膺,调转马头就向人声鼎沸,烟尘滚滚的地方追去。看到敌人正在追杀无辜的牧民。萨布尔怒不可遏,挥动着十二刃巨斧对着敌人一顿乱砍。杀得敌人丢盔卸甲,抱头鼠窜。萨布尔越战越勇,单枪匹马与敌人厮杀了七天。
在战斗的间隙时,栗色马喘息着对萨布尔说:“我的主人,我们已经冲杀了七天,我饥渴得晕头转向了。”
萨布尔奋不顾身冲出包围圈,去远处一户牧民家随便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倒在草料堆上打了一个盹儿。待栗色马吃饱了草料,他跳上马背又来到战场。敌人像一群蚂蚁将他团团围住,他拼杀了十四天,杀得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群群的乌鸦、秃鹫、苍鹰在空中盘旋,不时地俯冲下来叼走一块血肉,然后飞到山巅或大树上去饱餐一顿。
萨布尔见有一人在高处挥舞着宝剑,指挥着军队的进退,他猜此人很有可能就是克拉干,于是轻提马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去,举起十二刃巨斧朝他背后砍去,砍断了他的八根肋骨和七节腰椎,铠甲上的铁条陷进肉里三指深。克拉干翻身落马,震断了萨布尔碗口粗的斧柄,撕裂了他右手的虎口。
萨布尔跳下马来,用手背在他鼻子上试了试他的鼻息,知道他还活着,于是用牛皮条捆牢他。这时,萨布尔突然想起现在还不知道江格尔的下落,看看蜷缩在地的克拉干,叫道:“起来,快说江格尔在哪里?”可是喊了几声他也没有一点反应,气得萨布尔在他屁股上猛踢了一脚。
见克拉干躺在地上不动,萨布尔从马背上摘下骆驼皮做的酒壶,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憋足劲向克拉干的脸上喷去。克拉干闻到了酒的香味,一激灵睁开了双眼。萨布尔一把揪着他衣领问道;“快说!江格尔在哪里?”
任凭萨布尔如何逼问,克拉干就是一言不发。直到他的脖子被萨布尔掐得青筋暴凸,脸色如牛肝般青紫,他这才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阿尔斯楞山,随即就昏死了过去。萨布尔将他抱到栗色马背上,驮着他去寻找江格尔。
这时,阿勒坦·切吉、明颜、古赞·贡贝等三个大巴特尔追了来,见萨布尔活捉了克拉干,齐声对他赞扬了一番。听萨布尔说江格尔在阿尔斯楞山,他们迫不及待地就往那里奔去。
四人来到阿尔斯楞山下,阿勒坦·切吉说为了尽快找到江格尔,要大家分头行动,于是他们分别绕着山梁转起来,嘴里默默地念诵着六字真言,不停地呼唤着江格尔汗的名字,希望他平安。他们在山上山下找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始终没有见到江格尔的身影。眼看天色渐暗,萨布尔又来到克拉干身边,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
克拉干在昏迷中被踢醒,他说出了囚禁江格尔的具体位置,那是悬崖峭壁之上的一个山洞。
按照克拉干所指的方向,萨布尔等人终于看到了那个山洞。山洞面临万丈深渊,其上是连雄鹰都难以飞越的万仞高峰。山洞的位置十分危险,他们都争着要爬上去救江格尔。
明颜没有多说话,趁他人没注意第一个就要往上爬。萨布尔一把拉住他,神情凝重地说:“明颜,你就不要争了,就给大哥一个赎罪的机会吧!”说完一纵身攀上断崖,伸展猿臂抓住树根、藤条,动作麻利地爬了上去,很快就爬到了山腰。他斩去洞口的荆棘、杂草,钻进黑黢黢的洞里,呼喊着江格尔的名字摸索着往里走。
江格尔听出是萨布尔的声音,觉得非常惊讶,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他想不到萨布尔会来救他。当再次听到萨布尔呼唤时,这才高兴地叫道:“萨布尔,我的勇士,我在这里呢,你快来帮我吧。”
萨布尔听到江格尔的叫声,匆匆循声摸到他的身边。只见江格尔被五花大绑在巨石上,他心里不禁一酸,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他“扑通”跪在江格尔面前,沉痛地:“伟大的圣主,这都怪我不好,让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您惩罚我吧,我死也没有怨言。”
江格尔非常感动,他激动地说:“萨布尔,我亲爱的好兄弟,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给我松绑吧。”
萨布尔立即抽刀挑断捆绑江格尔的牛皮绳,将他扶坐起来。
江格尔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手脚,有些好奇地问:“萨布尔,你怎么回来啦?”
“是栗色马报告了克拉干入侵的消息。”
“栗色马真是好样的,它简直跟你一样神奇。克拉干现在在哪里?”
“我打退了他的军队,也将他俘虏了。”
江格尔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巴特尔。”
萨布尔羞愧地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赌气,您就……”
江格尔不让萨布尔说下去,拉着他的手出了山洞,俩人攀着崖石和树根下到山脚下。
十一个大巴特尔、三十三个伯东、六千零十二个勇士一齐高呼着江格尔的名字向他涌来,欢呼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
萨布尔提着克拉干往江格尔面前一扔,摘下他头上的金盔,在他身上抽了几马鞭,厉声问道:“克拉干,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克拉干抬头见是江格尔,颤抖得全身如筛糠一般,跪在江格尔脚下发誓:“我保证五百年向您纳税,一千零一年向您进贡,世世代代永不变卦。”
江格尔见克拉干答应归顺,便不再计较个人恩怨,让萨布尔为克拉干松了绑,告诫他道:“克拉干,你带着自己的军队回去吧,管好自己的领地,以后不得再贪婪、有野心。如果你食言,我会派萨布尔再去找你的。”
克拉干忙不迭地说:“不敢、不敢,如果我要跨出领地一步,愿意接受萨布尔的惩罚。”说完向江格尔磕头谢罪,并诺诺连声地保证一定遵守自己的承诺。
萨纳勒在克拉干的右脸上烙上宝木巴的火印。
这时,天空突然普降甘霖,滋润了旱得冒烟的土地。枯死的小草、林木瞬间变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牲畜又开始在草原上撒欢,牧民们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江格尔率众回到宝木巴,在黄金宫殿里设下盛筵,亲自为萨布尔敬酒表彰他的赫赫战功,并要求勇士们以此为鉴,不要计较个人得失,永远团结一致,让友谊长存。
江格尔劫后余生,降服克拉干,老天爷普降甘霖,拯救了万物生灵。他以为这都是佛祖的庇荫,于是大兴土木,在黄金宫殿的东南西北方向修建了四座大寺庙,并选了德高望众的大法师做住持,要他们广播佛法,为民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