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雨花祭结束,泉州城就陷入了沉静,再也没有了往常的热闹。知府杨敬远一连多日战战兢兢,原因都是那位玉面白袍的锦衣卫千户统领沐英大人。
他上承皇命将泉州地面整个翻了三翻,连一个梅花瓣儿都没找到。恼羞成怒的他抓了几十个倒霉的贼人,当做梅花逆党斩首于泉州门外。
雨花祭七七四十九天后,所有活着的人默默自发地祭奠那些无辜的亡魂。可杨大人却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他下令全城缟素,为早薨的太子寄托哀思。
有些人还不明所以,以为是为雨花巷中那些琐碎的冤魂默哀。当然,无论这些为了谁?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还是微不足道的泉州百姓,有一个人已经看不到这种场面了。
永乐跟着老者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已经不知道北上了多久多远。他们此时正漫步在一个叫青田县的地方。
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鱼米之乡,民风淳朴。永乐和老人正在一户村民家歇脚,顺便讨要碗水喝。
“啊!这水真甜啊!”
“那是,这青田的水是因为那点苍山泉,千沟万壑流淌在这片土地之下,在这儿随便打个眼都是一眼清澈的泉水啊。”
“这位老人家您对我们这个地方还真是了解,听你们的口音应该是外来的啊?”
一位壮汉笑脸相迎,不仅给永乐他们水喝,还时不时聊上几句。永乐跟着老者一路没有任何事干,就是游山玩水,该吃时吃,该喝时喝,老者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走到哪里都是住上房,吃酒菜。
即便是到了这种乡野山村,也找一户最大的人家打尖,并且给足了盘缠,因此永乐一路根本没有遭罪,反倒成了疗养之旅。
小姑娘一览这个陌生世界的土地山川,看什么都非常新鲜,一路上又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烦得老者脸上的皱纹又密了许多。起初永乐非常好奇他们的目的地,可这个老头就是不说,她有吃有喝又有玩,也就懒得再问。
“娃娃,喝完了?歇够了?”
“早就喝饱了,这水真好喝。”
“那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老人与村民行礼道别,颇有些文人雅士的风范,永乐穿成个小小子,也照猫画虎地学着,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一对儿有趣的祖孙二人。
走了大半天,日头已经老高,离午饭的时间越来越近,永乐的小肚子又再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直叫。两个人走在一条山间小路上,越走越偏僻,最后连一个人影儿都见不到了。
“老人家,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一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呵呵,娃娃。怎么,怕了?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当然啊,我这一路上问您的所有问题您都没有回答,就我们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了敷衍我,我还真怕您把我卖了!”
“哎,你这娃娃长得眉清目秀哪都好,就这张嘴该打,你不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到了你就知道啦!”
永乐一听立刻做了一个鬼脸,真是要气死她了,这句话都快把耳朵磨出茧子来了。曲径通幽处,九转回肠的山路把一老一少引向大山深处,看着周围的郁郁葱葱,永乐更加好奇他们的目的地了。
最后转过一道弯,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地,颇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永乐惊讶地发现远处隐约有一些石砖建筑,外方内圆看不清楚。
一阵山风吹过,隐隐地带来几分香火的味道,一片雾气昭昭之间好像有人在说话。永乐不明所以,乐呵呵地刚要走向前边,忽然被老人一把拉到旁边一棵大树底下,示意她禁声。永乐好像听见老者嘴里嘟囔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来此祭奠?”
“父亲,不孝子刘链给您磕头了!儿子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父亲,您老曾经的预言不幸言中了。明月照彼时,却再也无法照今日了。这个帝国的将来薨了!”
一声悲切的话语清晰地传入了老者和永乐的耳朵里,老人闻听此言浑身就是一震,吓得永乐以为老人抽疯病犯了。因为她看见老人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滴滴苦泪,他居然哭了!
“什么情况?那个人说得什么?我都没听清,可这老头怎么哭了?”
永乐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很多没边的事,最后想破脑袋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正在此时,天上开始滴下丝丝细雨,瞬间就将干爽的地面布上一层水气。远处的那个人打着一把油伞走远了,可大树底下永乐和老者却被雨淋个透心凉。
“老人家,那个人走了!我们,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下雨啊,都浇透了。”
永乐善意地提醒,可老头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前面的朦胧。
永乐定睛望去,那里好像是一个大土包,周围青草萋萋,但除了土和草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块大石碑立于土堆前方。
永乐好像看见上面有几个大字,刘基文成之墓。永乐刚想走过去看个仔细,可老人却突然迈开步子下山去了。
“老人家,老人家,你等等我啊!”
傍晚时分,雨已经停了。山脚下一户普通的农家院,永乐冻得缩成一团,正在喝着村民递过来的一碗热汤。
“阿嚏!真是的,什么意思吗?大老远的走来,就是为了到那墓碑前挨浇,冻死我了!”
永乐冻得一身鸡皮疙瘩,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大眼睛怒视着前方,那里有一位老人负手而立,目视远方一声也不响。这时这家村民的当家人匆匆忙忙的赶回来,手里拎着一团大纸包,毕恭毕敬地递给了老者然后出去准备晚饭了。
永乐刚要说点什么就看见老人把纸包展开,那里面是一些香火蜡烛,还有一堆黄黄的纸钱。永乐再不明白也看懂了,这些冥器都是用来祭奠亡人的。
小丫头这回是彻底把嘴给闭上了,捧着热汤一动不动。老人十分麻利地把这些东西摆在桌案上,不一会儿烛光闪亮,香火飘飘,一片瓦片也摆放妥当。
“娃娃,你说哪边是西方?”
老者冷不丁得一句提问,把永乐噎得够呛。
“太阳是在那棵大树的方向落下的,那边应该是西方吧。”
永乐伸出小手指着院子里那棵大枣树,十分肯定地回答到。
“罢了!就听你的!”
老人点燃纸钱,面向西方三拜九叩起来。这种陌生又庄严的仪式感,永乐看着非常新鲜,她心底突然涌出一丝奇怪的念头。
“算算日子,我死了差不多应该有两三年了吧,可我怎么从来没有收到过纸钱呢?怪不得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呢,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就是不靠谱。”
永乐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自己已经死了来到地狱,可这地狱里怎么还烧上纸钱了?还有廖伯伯,傻根,邢大哥他们又会去哪儿?难道这是地狱的第一层,死了下到第二层,地狱真有十八层?
“老人家,给我一些,我也要烧。”
永乐一把抢过老者手上的部分纸钱,自顾自地烧起来。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永乐啊,陈永乐。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啊?”
“今天不是告诉你了,难道你没看见?”
老人用下巴一努嘴,指着大山的方向。
“啊!你是说那个墓地!你叫刘基文成?这怎么还是个日本名字啊!老人家你这玩笑可别开,那是墓地,是埋死人的地方,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大晚上的,我们正在烧纸钱,你可别吓唬我啊!我怕鬼!”
“怕鬼?有时候做人还不如做鬼呢!就比如我,以前做人的时候自以为神机妙算,可到头来也算不到自己的死法!现在做鬼了,反倒全看透了,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神机妙算,一切都是定数!呵呵。”
老者说着些没谱的话,说着说着还乐了起来,永乐头皮都麻了。
“哎呀,什么人的鬼的,真是醉了。你是鬼你还烧什么纸钱啊?鬼给鬼烧,鬼才能收到呢!”
“休得无礼!”
“呀!我无礼?我给我父母,给廖伯伯,给傻根,给刑大哥,给那些所有因我而死的人烧怎么了?我错了吗?”
永乐说着说着眼泪就决堤而出,整得老人一下子哑巴了。
“说我无礼,你有礼,你给谁烧啊?”
“我是给当朝太子,我大明永不落的太阳,我是在祭奠他英年离去,我。”
老者一时语塞,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嘁,真是的。话说得还挺大,还太子,还大明,还!”
永乐说着说着脑子突然嗡嗡作响,一道闪电在她心中莫名地劈开了一角,让她血气瞬间翻涌全身。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说太子,大明!”
老人懒得理她,擦干眼泪继续祭拜起来。
“哎呀,老头,我问你话呢。你确实是死了是吧?我跟你讲我也死了,我从长江大桥上掉下来淹死了,这个小娃娃你表面上看是我,其实不是我。”
一个大大的白眼翻了永乐一下,整得她有些恼羞成怒。
“哎呀我问你话呢,什么太子?什么大明?现在是哪一年?你说啊!”
“啊!你这娃娃,现在是大明洪武二十一年,老夫在此祭拜刚刚薨没的太子爷不行吗?你捣什么乱啊!”
“老头,你说得是真的?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太子是姓朱吗?”
永乐话音刚落,啪,就挨了老者一记耳光,整个人变得懵懵的。
“住口!皇家姓氏岂是你黄口小儿可以直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