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哥哥在40里以外的县城读书,学费杂费和种种花销,已经让父亲难于支付。待我考上省城的初中时,那种荣耀与喜庆很快就变成了愁云忧雾,笼罩在我家屋院上空。我已经不能像哥哥那样,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新床单,只能将一条旧被子卷成卷,背进了学校。而卖粮和卖树则是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惟一的经济支柱。
那一年的寒假,我回到家,便预感到要发生重要的变故了。弥漫在村巷中的新春喜气与父亲眉宇间的忧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的晚上,父亲说出了谋划已久的决定:“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你得休学一年。”我没有特别的惊讶。在整整一个学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惧怕星期六回家。我不忍看到我说出要交的钱数时父亲脸上的忧戚。
父亲接着讲了他让哥哥一年后投考师范的谋略,然后就可以供我复学念初中了。父亲安慰我:“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还小。”我手里捏着一张签着班主任和校长姓名及意见的申请书,敲响了教务处的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办公桌上填写表册。
“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她抬起头来,惊诧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的申请书看着,“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嗯。”“不休学不行吗?”“不行。”“亲戚全帮不上忙吗?”“亲戚……也都穷。”
她轻轻叹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文,用一双浮现着忧郁气色的眼睛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由于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之间,她是最不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只是一个抄抄写写的职员。
“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她说。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来,再也没有开口。她把休学证明放进我的书包。“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她送我出去,迎面都是捧着新课本的同学。我心里很不好受,低着头匆匆地走。我回头看她,猛然看见那眼眶里溢出的泪水,像雨雾中正涨溢的湖水,我咬住嘴唇,深深地鞠了个躬,赶紧转身跑掉了……
高中毕业我名落孙山,曾猴急得怨天尤人:“全倒霉在休那一年学……”1962年我毕业恰逢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务大大缩减了。25年后,卖树卖粮供我读书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对我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猛然间,想起休学出门时那位女教师溢满眼眶又流挂在鼻翼上的泪珠,于是向父亲讲起那一串泪珠般的经历。已跨入黄泉的父亲安然地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可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这女先生哩……”
感恩之窗
因为家境贫寒,我不幸被迫休学,使父亲造成一生内疚,连学校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女教师都为此感到遗憾,其实,这世间爱是无处不在的。理解可以改变许多不能改变的东西。爱来自天地之间最平凡也最伟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