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嫣她们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腊月十二,正如邵仲所料,一道儿跟过来的还有卢瑞和卢熠两兄弟,不过他显然没有想到的是,卢玉竟然也一起来了。
卢玉的婚事定在明年三月,照理说这会儿应当留在府里备嫁才对,怎么会出京?七娘心里难免疑惑,但面上却是不显半分,笑吟吟地招呼着大家在院子里住下。卢玉的脸上依旧是几个月前相见时的冷漠样,丝毫没有定亲的欣喜和羞赧,见了七娘,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连敷衍的笑容都吝啬。
两个男孩子却仿佛又高了一些,尤其是卢瑞,可劲儿地抽条长个子,去年都还是个鼓鼓的小圆脸,胳膊和腰身也都是圆滚滚的,而今却细条细条的像根豆芽菜,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卢嫣依旧是个年画娃娃样儿,皮肤比夏天还要白净,眼睛黑黝黝的,活像两颗大葡萄。
小丫头嘴巴甜,才一见面就亲亲热热地直唤着“大姐姐,大姐夫”,罢了,又一脸好奇地看着七娘的肚子,眨巴着眼睛问:“大姐姐,我小外甥啥时候出来?”说着话,又怯怯地伸手在七娘小腹上摸了摸,又猛地缩回来,睁大眼睛一脸震撼地大声道:“他……他踢我!”
卢瑞也好奇地想要摸一摸,可到底是男孩子,只睁大眼睛可劲儿地瞧。卢熠则一副你们都没见过世面的鄙夷神情,一脸得意地道:“以前我娘亲怀嫣儿的时候就这样,唔,肚子比这个还大。”
他做了个手势,画了偌大的圆,还挺着肚子作艰难状,“到后边儿,大姐姐就得这么走。”一边说,还一边示范起来,腆着肚子小步小步地挪,活像只短腿鸭,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已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大家赶紧进了屋歇下。下人们早沏了热茶,端了瓜子果脯进屋,卢嫣最是嘴馋,抱着梅子罐不撒手,一边吃还一边张口称赞,“大姐姐家的梅子比外头铺子里卖的好吃。”
“是采蓝从南边儿学来的,嫣儿喜欢,回去的时候让她抄个方子给你。”七娘笑吟吟地看着卢嫣,大方地道。
卢嫣却直摇头,“还是不要了,便是真得了方子,回了家里,也没我的份儿。”她咧嘴露出满口细米般的整齐白牙,只可惜门牙缺了一大块,漏风,“我娘不让我吃太多甜食,说伤牙。”
胡氏担心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七娘想起这圆圆胖胖的小姑娘一口气能吃下十个桂花麻子就觉得脑仁疼。卢熠却是喜欢七娘这里的茶水,自顾自地倒了好几杯,一边喝还一边小声道:“这茶里头放了什么,有一股子特别的焦香,以前倒是没喝过。”
“是炒过的大麦。”卢瑞接话道,他可不是卢熠这样养在豪门大宅里的贵少爷,以前在益州老宅,他就没少跟着七娘去田里劳作,自然识得这玩意儿。
“这个也能喝?”卢熠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索性解开茶壶盖子,仔仔细细地盯着壶里的大麦渣子看了半天。
“少爷回来了。”屋外的茗娟低声招呼了一句,屋里众人听到声响,立刻起身迎接。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雪沫鼓了进来,寒意飞快地渗入,迅速融在温暖的炉火中,消失无踪。
“外头下雪了?”开门的空隙间,大家伙儿才陡然发现这一眨眼的工夫,外头竟已飘起了雪花,这会儿还细着,细细碎碎,犹如散盐。
“刘庄头说一会儿就会变大,怕不是到了明儿就全白了。”邵仲刚刚与刘庄头一齐从田里回来,脚上沾了不少泥,衣服也被细雪染湿了,只是他模样生得好,举止又优雅,便是这般狼狈着,看起来依旧赏心悦目。
“亏得大家到得早,不然这雪一下起来,怕不是得堵在路上。”除了卢玉只见了几面外,剩下的几个孩子都与他熟络得很,见了面也不多讲究礼数,只笑着点了点头。卢玉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尔后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便又寻了个借口告辞回了自己屋。
剩下的几个孩子却是不肯走,俩男孩子缠着邵仲,卢嫣则像个牛皮糖似的紧紧挨着七娘,一会儿好奇地看看七娘的肚子,一会儿又睁大眼睛,神气活现地跟她说起京城里的各种八卦事儿,“……那个张家的九娘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脾气还大,还使劲儿地往太子殿下身边凑,连皇后娘娘都看不下去了……。”
七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子,柔声劝诫道:“跟大姐姐说也就罢了,可莫要在外人面前胡说,不然,旁人可要说你是个小八婆。”
卢嫣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使劲儿眨巴,“我才不跟别人说,娘亲都不说。”
没有胡氏管束着,三个孩子在庄子里疯玩了几日,之后卢瑞和卢熠就被邵仲逮着读书。而今正是冬日,庄子里也没了农活儿,邵仲闲着没事儿干就卯足了劲儿地折腾着两个小舅子。
卢瑞倒也罢了,这孩子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过目不忘、博览群书,文章更是写得花团锦簇,卢熠却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他虽然也聪明,可心思却没用在读书上,脑袋瓜子太灵活了,读书就难免不专心,这会儿被邵仲日日盯着,想逃也没法儿逃,只得老老实实地陪着卢瑞看书写文章,心里头却在后悔,早知如此,怎么也不该跟过来。
好在眼看着就到了小年,到时候家里头总要接他们回去……
卢熠的算盘却没能如愿,腊月二十一,太上皇驾崩了,尔后,祈郡王竟然反了。
虽说今上早有准备,但京里难免还是一时混乱,侯府便派了人传信过来,让几个孩子并卢玉都暂且在庄子了住着,等过了年,京城安定下来了再来接人。
本以为这田庄离京里远,总能远离是非,不想竟还是出了事。
腊月二十四小年这一日,卢玉不见了。
卢玉自从来了田庄,每日都要出门在附近走一圈。因是冬天,这田庄里头除了邵家下人外没有旁人,所以七娘也没拦着,只特意拨了个粗使丫头随身伺候。
这日早晨,卢玉如往常一般出了院子,可直到中午也不见人影。起先七娘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一回卢玉来庄子里后,与七娘并不热络,也不大喜欢待在院子里,总寻了机会在外头走动,时不时地还与刘庄头的孙女一起绣绣花。
而今又正值国丧,卢玉的婚事势必要延后,她心里头不痛快出去走动走动倒也不稀奇。于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不见人,七娘也只是让采蓝派了下人去附近寻,“她不是喜欢跟红丫说话的,你去那里问问。”
采蓝绕着院子寻了一圈,又仔细问了院子里外伺候的下人,依旧不见卢玉的踪影,回来回了七娘,她这才隐隐觉得不对劲。
“去她屋里看看——”这田庄四周都是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外头,若是外头来了歹人把卢玉掳走,哪有不惊动庄里人的道理。再仔细想想卢玉最近的举动,七娘愈发地怀疑起来,怕不是她早就算计好了的。
采蓝脸色微变,飞快地应声而去,不多时,又一脸灰白地快步奔了回来,脸色难看地道:“衣服行李没有动,但首饰全不见了。”采蓝的心思最是通透,这会儿自然猜到了卢玉的去向,一时间心乱如麻。只不知卢玉此番离家,到底是一个人的主意,还是——早约了人私奔?
“去把公子爷叫过来,二娘子的事,先莫要声张。”卢玉才失踪了小半日,若是没有人帮忙,肯定走不远。便是果真是私奔——出了庄子,也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回头邵仲领了人去追,想必也能追上。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可千万莫要传出去,不然,卢玉这辈子就全毁了。
邵仲很快得了信,回来时,下人们已经寻到了被绑在柴房里的粗使丫头,仔细问过,七娘愈发地确定了卢玉是与人私奔。一时间心乱如麻,邵仲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尔后立派了人去侯府报信,自己则领了几个心腹沿着庄外的小路追过去。
卢玉一整日没出来露面,下午时几个孩子难免问起。七娘早有准备,只说孟氏身子不爽利,卢玉心忧母亲病情先回了府。卢瑞自然信以为真,卢嫣可劲儿地眨巴着大眼睛,卢熠则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一眼,明显地不信,不过,他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晚上邵仲竟没有回来,七娘愈发地不安,脑子里总难免胡思乱想,正忧心忡忡着,肚子里的小家伙忽然狠狠踢了一脚,直把她的肚皮踢得一阵,一旁伺候的采蓝吓得手一抖,险些被把手里的茶盘摔下地。
“哎呀这小少爷可真精神。”采蓝放下茶盘,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又低声劝道:“少夫人莫要急,公子爷定能把这事儿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到了第二日中午,邵仲总算回来了。
“府里已经把人接走了。”邵仲往榻上一躺,眯着眼睛让七娘给他按摩太阳穴,“你放心,没有外人晓得,只不过,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
七娘闻言先是一愣,尔后又渐渐明了了。若果真让卢玉嫁去了邓家,且不说今儿这事将来会不会捅出来,卢玉既然都能与人私奔,怕是也没什么心思与邓家少爷好好过日子。老太太那个人心里头最是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还会把卢玉嫁过去,到时候害得邓家内宅不安。
至于卢玉将来到底如何,就连七娘,也不好胡猜了。
“都是她自己选的路,与旁人何干。”提及卢玉,邵仲的脸上有隐隐的不悦,七娘心里头觉得有些奇怪,但她终究没有再问。
而今京里正是多事之秋,所幸这庄子里还余有一片清净。只是眼看着又是新年,七娘到底没有心思再放在卢玉身上,只得提起精神,指挥下人打点过年事宜。这到底是她嫁进门后的第一个新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