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只狗,狗日的王
是我在家里唯一怕的动物
我最害怕的动物,在我前臂上留下犬牙交错的痕迹
也是在后院,天那么蓝
白花花的肉翻了起来,停顿了那么两秒
血从月牙形的肉内涌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笑
——连内心都在发笑
我咧着嘴,十二岁的少年脸上露出龇牙咧嘴的笑容
我比狗对我更凶猛。
这一只狗,狗日的王
整夜在我写作的屋外徘徊
它不识我,淡忘我的气味
在它狗日的还小时,我带着它散步
漫山遍野奔跑,用自己碗里的肉喂它
这狗日的东西,胆敢在我屋外徘徊
我故意弄出些动静,以致于它愚蠢地咆哮
——却不得其门而入
我反锁了房间,这日光灯下的孤堡
灵魂与睡眠打架,黄狗在叫魂
爷爷说他的爷爷,一百年前建起这间大院
而我,却想起傍山面水的祖坟上
升起袅袅青烟
这一只狗,狗日的王
白天锁在井屋,晚上所有人睡去时
父亲把它放出来,占领黑夜
吞噬安静,警醒地四处游走
仿佛这里的真正主人
要是在白天,我靠近它时
它一边狂哮,一边摇尾
它的肢体语言,让我不知它是在示好还是示威
我远远盯着它,像盯着我的《豹》
困兽困兽,杀了你取狗肉
困兽困兽,饶了你卖狗命
闪光灯过后,这只狗
两只眼珠子在数码相机中变成两团白光
我和它,互相,毛骨悚然
这狗日的王,日夜扰我心神
新年将至,将一整年的疏远暗合的时辰
这狗东西,保卫了我全家
却软禁了我
我想起父亲有一次清明上坟时
将祖坟所在的一面山都烧着了
我半夜被拍门声扰醒
我的小时候的睡眠又将我拉回到梦乡
谨小慎微的父亲在夜晚被警察带走了
奶奶拿出她的积蓄将父亲赎了回来
母亲唠叨了一阵子:
“怎么可能是你爸烧的山呢,他那么过细的一个人,
是谁也不可能是他啊。”
无论是栽赃还是实况
父亲记忆中的死灰复燃变成了一个谜团
我撬不开他的口,我套不出这家族的秘密
在以往,新年过后的清明节
父亲带我们去上祖坟
那是野游、暴走和观光以及朝圣的混合时间
烧完纸后,父亲照例等香上完、纸烧尽
用铁锹挖土将其掩埋,
以免留下口实,以免留下火的种子
那山照烧不误,这个荒谬的时辰
我盼了很久,却在我盼之前就发生了
这个谬误,不带来巧合
却带来回顾的蹊跷
我十二岁时被姑妈家的狗咬了
前两个月,我听说姑妈送钥匙来时,被我们家的狗咬了
黄狗,一边吃肉一边吃屎,不改脸
土狗,一脸黑黄一身黄黑,不自卑
杂种,耳朵半立尾巴半竖,不认人
这狗日的东西,还咬过弟弟
它似乎也是“杀熟”的主,它几乎没有机会对陌生人下口
它长期被锁着,每天下午定时被父亲牵出去放风
它的牙齿一定痒痒的,它的爪子一定遏制不住建功立业的冲动
它的姿态,注定了它的孤独
它孤独而不自知,这加深了它的孤独
这孤独的王,每一声咆哮
都带着年久失修的潮气
都从时间深处涌来
都在称孤道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