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结婚时,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三十五岁。他觉得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是医学改变了他的寿命。周先生现在有“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节。日常生活越来越简单,生活需要也越来越少。饮食上,很多荤菜不能吃,不吃油煎肉类,主要吃鸡蛋、青菜、牛奶、豆腐四样。但是牛奶和鸡蛋都不能多吃,鸡蛋一天一个,不吃蛋黄。上下午各喝一杯红茶。穿衣服也简单,别人送的漂亮衣服没有机会穿,因为不出门,穿出来也觉得不自由。喜欢小房间,有利于听觉。旅游也发生困难,不能走长路。
每天早晨,周先生的第一件事是仔细看《参考消息》,他觉得《参考消息》内容比较多,很多重要的新闻就在字里行间。香港朋友每周都寄给他英文杂志。现在专业书看得少了,看历史、文化方面的书比较多,文艺书本来就很少看。最近,周先生正在看美国小学六年级的教科书,其中让小学生知道古代历史的编书方法很有启发性,他想把这本教科书介绍给国内搞教育的人看。
现在,周先生平均每个月在内地或香港报刊发表一篇文章,基本都是杂文,内容不止于语言闲谈,更多是对新事物的思考。
周有光祖上为常州望族,他的太太是“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张允和。张家四姐妹,个个蕙心兰质,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老三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夫人,老四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南方都市报:你和你太太两家都家学渊源,有学者还专门研究“张家四姐妹”,当作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个缩影,你自己是怎么看“张家四姐妹”的?
周有光:张家四姐妹的名气很大,(大笑)不光在中国,在外国都有很大的影响,前两年美国耶鲁大学的金安平女士撰写了一本《合肥四姐妹》。张家作为一个大家,开始于我老伴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出身的,“张家”与“李家”相并列。李鸿章因母亲去世,清朝大官允许回家守孝三个月,李鸿章回乡丁忧的时候,职务就是由张树声代理的。张树声的官做得很大,任过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到第三代张允和的父亲张吉友,生于清朝末年,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他知道家里有钱、有地位,但总这样下去不行,就决定离开安徽,到上海、苏州兴办新式教育。他用父亲传下来的财产,广办学校。后来,他在苏州办乐益女子学校,很成功。他跟蔡元培、蒋梦麟等当时许多有名的教育家结成朋友,帮助他把学校办好。他不接受外界捐款,别人想办法搞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笑)当时有一个笑话,他的本家嘲笑他:“这个人笨得要死,钱不花在自己的儿女身上,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其实,他在当时确实比较先进、开明,他的财产专门用来办教育,他对下一代主张,自己的钱不给儿女,只给儿女教育。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个,四个女的--“张家四姐妹”,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叶圣陶在我丈人的学校教过书,叶老讲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大笑)南方都市报:你和张允和相爱的经历是怎样的?
周有光:我与我的老伴张允和结识,是因为我的九妹在张允和父亲办的学校里读书,并且与张允和是同班同学,这样张允和就经常来我家玩。我和她从认识到结婚的八年时间里,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很普通的往来,主要在苏州;第二个阶段,到了上海开始交朋友,但是还不算是恋爱;第三个阶段,当时我的一个老师在浙江杭州创办新式学院,要我去教书,我大概教了两年。而她本来在上海大学读书,正好赶上浙江军阀与江苏军阀打仗,苏州到上海的交通瘫痪了。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学借读,我当时在杭州教书。在杭州的一段时间,就是恋爱阶段。(笑)我给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情:一个礼拜天,我们一同到杭州灵隐寺,从山路步行上去。灵隐寺在当时规模很大,环境幽美,现在只剩下了当中几间房子。当时恋爱跟现在不同,两个人距离至少要有一尺,不能手牵手,那时候是男女自由恋爱的开头,很拘束的。有趣的是,有一个和尚跟在我们后边听我们讲话,我们走累了,就在一棵树旁边坐下来,和尚也跟着坐下来,听我们讲话。听了半天,和尚问我:“这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几年了?”他以为张允和是外国人,可能因为张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我就开玩笑说:“她来中国三年了。”和尚于是说:“怪不得她中国话讲得那么好!”(大笑)后来我们都离开杭州,结婚了。结婚之后,我丈人给张允和两千块钱做嫁妆,那个时候两千块还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们就用这两千块去日本读了一年书。我们七十多年的婚姻的确是很幸福。
南方都市报:听说你们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吵过架?
周有光:别人都说我们结婚七十多年来没有吵架,就因为我们的亲戚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此事。其实我们也有吵架,不过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的,也没有闹几个小时的,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的确,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三年前去世,我们每天上午十点钟喝茶,有的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喝茶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是有一点好玩,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又喝茶,又举杯齐眉。有朋友来家里特别是记者,看到我们举杯齐眉,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大笑)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还有,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不要生气!”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因为,外国一个哲学家说:“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完全对的。譬如,夫妇俩为了孩子生气,孩子做错了一点事情,就大动干戈,实际上就是惩罚自己。我们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所以,我和老伴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的过程,好像是很平坦的。
南方都市报:“张家四姐妹”中大姐张元和和昆曲名角顾传玠好像没有像你们这样平坦?
周有光:与我们相比,大姐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情况就曲折一些。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地位,对她的婚姻很不利,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后来,张元和非常喜欢昆曲,擅唱擅演,而顾传玠是当时最著名的昆曲演员。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要追求她,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才在上海结婚。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就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
南方都市报:张兆和与沈从文的相爱也是很有一番波折的?
周有光:当时张兆和在胡适做校长的著名学府中国公学读书,沈从文在那里教书。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写了很多情书给张兆和。张兆和一封也不看,还生气了,她拿了信告到胡适那里,说沈从文是我的老师,还写这样的信给我。胡适的思想跟张兆和不一样,他说,沈从文没有结婚,因为倾慕你,给你写信,这不能算是错误。那是一个思想转变的时代,有很古老的思想,也有很新的思想,同时存在。胡适甚至讲:我是安徽人,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如果让我去跟你的爸爸讲结婚的事,我也愿意。(大笑)结果,张兆和气得不得了,就走了……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慢慢好起来,后来还结了婚。(笑)他们结婚以后也相处得很好。我们这一生,遇到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颠簸是很大的,能够有这样的婚姻已经很不容易。
南方都市报:张充和和汉学家傅汉思的爱情又是怎样的?
周有光:当时张充和在北京大学读书,傅汉思在北京大学教书,是德裔美国人。在校园里就相识了,后来二人发生恋爱。解放之前,二人回到美国。今天四对夫妇,顾传玠、张元和,张允和、沈从文,张兆和、傅思汉都离我而去,张充和还生活在美国。张充和受到的传统教育最多,是书法家。张家的叔祖母没有孩子,喜欢张充和,把她过继了。叔祖母请一流的国学家教张充和,所以她的古文造诣比其他姐妹都高。二○○四年十月,她回国在北京和苏州举行个人书法绘画展览。
周有光与沈从文是连襟,在生活与学术上多有交流。周有光眼里的沈从文有一种特别的真实感与亲切感。
南方都市报:你和沈从文先生的交往是怎样的,你觉得沈从文是什么样的人?
周有光:一九五五年我到了北京,沈从文也在北京,我们就经常来往。而解放前,因为我在国外,与他没有什么往来。沈从文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生于湘西凤凰,那儿今天都比较闭塞,更不用说当年。但是他家是书香门第,后来慢慢衰败。他小时候阅读了很多古书,但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然后为找工作糊口,当了军队里边的一个文书员。当时军队很穷,他就把箱子当桌子在上面写字。在“五四”时代,北京、上海出版了很多外国小说译著,特别是法国小说,这些东西引起沈从文的很大兴趣,也使得他受到了新思想的影响。后来,他想办法进了北京,“乡下人进城了”。(笑)但是他了不起的是,什么都是靠自修成才。因为他没有进过新式学校,不懂英文、法文,但是他大量阅读了法国译著,自己写的小说很像法国小说的味道。我想起爱因斯坦讲过一句话:一个人活到六七十岁,大概有十三年做工作,有十七年是业余时间,此外是吃饭睡觉的时间。一个人能不能成才,关键在于能否利用你的十七年,能够利用业余时间的人就能成才,否则就不能成才。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沈从文还有一点了不起,解放以后沈从文被郭沫若定性为“粉红色文人”。因为沈从文与胡适关系好,胡适当年被贬得一无是处,所以沈从文也受到牵连,被安排到故宫博物院当解说员,别人都以为他很不高兴,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说:“我正好有这个机会接触那么多古董!”于是,他就研究古代服饰,后来写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也证明,沈从文度量大,一点架子没有,这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沈从文如果多活两年,很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南方都市报:听说你有一个外号叫“周百科”,就是沈从文先生给你起的?
周有光:“周百科”是沈从文一个开玩笑的话。(大笑)到了后来就更有趣,改革开放时期,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其实,《不列颠百科全书》本来是英国的,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企业都卖给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如此。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二三十本都买不起,压缩成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一九八五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这样子,人家更给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笑)。这个外号就是这样起来的。
周有光和张允和结婚后,拿了张家给张允和的两千块钱嫁妆到日本留学,后来又到美国工作和学习,更有幸面见爱因斯坦。这种经历今天看来,富有传奇色彩。
南方都市报:你先是到日本留学,后来又到美国工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周有光:我的留学应当说很不顺利。第一步到日本去留学,当时年轻,糊涂得很,有“左”倾思想。一九三三年,大学毕业我就去日本学日文,很快就学会了日语,我那时候有一种“左”倾思想,想跟随河上肇先生,当时他是“左”倾的经济学家,我对他十分钦佩。我本来在著名的东京大学读书,而他在京都大学教书。京都也称西京。我就去考西京大学,结果跑到西京大学,而河上肇被逮捕。当时日本不承认中国的学分,在日本读博士要读三年,而美国只要一年两年就可以。而日本的课程我在国内读过,我不愿意重新再读一遍。我的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跟美国是接轨的,但是与日本不接轨。所以,我在日本就只读了一年,主要也不是读经济,因为那些经济课程我都修过。我基本上都是在学日文,一年时间我的日文已经不错,连日本人都称赞。而当时我夫人张允和在日本怀孕了,提前回了上海,我也随后就回了上海。
回国以后我就准备去美国读书,但是当时钱不够。我就找工作,准备攒钱去美国。结果却遇到抗日战争,全家逃难到后方。在四川的八年,是最困难的年头。我在重庆搞银行搞经济,当时国民党政府在重庆要确保后方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于是国民党的经济部成立了一个农本局,在很多银行找人去农本局做事,实际相当于农业银行,用于抗战时期。我就调去了农本局,担任重庆办事处的副主任,管辖四川。在农本局的事情,我都几乎忘记了。
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中国现代经济史,他们找我谈农本局的事情,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他们找出以前在农本局的杂志和我发表的文章给我看,让我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还是觉得以前农本局的工作做得不错,打仗最怕后方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我们借用美国的办法,通过金融,帮助地主、农民维持农业、棉花生产。所以,抗战八年,后方没有粮荒、没有棉花荒。可以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应当说还是成功的。
抗战胜利以后,农本局取消,我们就回到银行。银行派我到美国,负责银行与美国的联络工作。一九四五年我就去了美国纽约。在美国的时候,我主要是工作,周末去读书。当时很用功,一下班我就到纽约非常著名的公共图书馆读书,晚上十点才回家。晚饭也在图书馆里吃,很便宜、实惠。图书馆非常好,因为每天都去,图书馆的人就问我研究什么,我说我研究经济,他们就以为我是搞研究工作的,就给了条件很方便的“研究生房间”,我借的书不会被拿走,可以放在里边。我就利用每天下午晚上来读书。周六周日我在大学里听课,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没有修学位。经济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书修学位。当时很矛盾,内心考虑要不要辞去工作拿学位。而我也在美国很大的一个信托银行工作,在美国已经做到了中上层水平。这些对于毕业生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我没有辞去工作,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充分读书、学习。
南方都市报:有人写文章说,你是屈指可数的与爱因斯坦面谈过的中国人,你在美国时与爱因斯坦交往的情况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