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适家人抛尸荒郊、刨挖祖坟相比,鲁迅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迅速走上神坛,成为供奉在堂的一代圣人。古往今来,很少有作家像鲁迅这样在一个国度享有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不是很少,而是根本没有——鲁迅是绝无仅有的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而鲁迅之子周海婴在《鲁迅和我七十年》这本书中,却披露了这样一件史实:一九五七年,毛泽东发动了反右运动。是年的七月七日晚,毛泽东忽然召集部分文艺工作者座谈。赵丹、黄宗英以及翻译家罗稷南等应邀参加,周海婴也在场。会上,罗稷南与毛泽东有一段关于鲁迅的对话。毛泽东问:“你现在怎么样啊?”罗稷南一一如实作答,然后将话题一转:“主席,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鲁迅么?”毛泽东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他识大体,一句话也不说。”
毛泽东这一番话让周海婴听得惊心动魄,他甚至用鲁迅的一首诗来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惊:“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因为毛泽东的话太真实了,他并不因为鲁迅而虚应一番,他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这想法与当时国内形势密不可分,如果鲁迅活到一九五七年,很有可能就在牢中。毛泽东嘴上这样说,内心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鲁迅早已去世二十年,他在国内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是毛泽东所确立的,对鲁迅如大江大河般滔滔不绝的颂扬之辞,其源头也正是毛泽东。他概括了鲁迅的三个特点:“政治的远见、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他指出:“综鲁迅的战斗方法很值得学习,一个重要特点是,把所有向他射的箭,统统接过来,抓住不放,一有机会就向射箭的人进攻。人家说他讲话南腔北调,他就出《南腔北调集》。梁实秋说他背叛了旧社会,投降了无产阶级,他就出《二心集》。人家说他的文章用花边框起来,他就出《花边文学》。《申报》的‘自由谈’的编者受到国民党的压力,发牢骚说,《自由谈》不要谈政治,只准谈风月,他就出了《准风月谈》。国民党骂他是堕落文人,他的笔名就用堕落文。他临死时还说,别人死前要忏悔,宽恕自己的敌人,但他对自己的‘怨敌’,‘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我们要学习鲁迅的这种战斗精神和方法。”他在武汉接见军区负责人曾思玉时,说:“中国的第一等圣人是鲁迅,中国的第一等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是圣人的学生。”把鲁迅拔高到“第一等圣人”,甚至比孔夫子还要高,这是史无前例,也是无与伦比。
有人说毛泽东对鲁迅的“高抬”违背了鲁迅的本意,有人说这是鲁迅一生的追求,他在纸上的理想被毛泽东演变成红色中国。其实鲁迅身后的事已与鲁迅无关,不同的人借鲁迅的名义达到不同的目的。鲁迅不在人世,他没有办法阻止。当时他被抬高到九天之上的青天,如同光芒万丈的太阳,鲁迅故居成了与湘潭韶山一样的红色景点,被万众景仰,甚至连毛泽东本人也来此参观,并对陪同他的浙江省委书记谭启龙说:“鲁迅有句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们共产党人就应该有这种精神。”
毛泽东的号召让鲁迅的宿敌周扬、郭沫若们谈虎色变,然后也随之摇身一变。郭沫若忘记了当年曾以杜荃笔名,在《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中痛骂鲁迅为“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余孽”、“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现在,他用诗人之笔欣然赋诗:
鲁迅是奔流,是瀑布,是急湍,但将来总有鲁迅的海;鲁迅是霜雪,是冰雹,是恒寒,但将来总有鲁迅的春。
当时身为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周扬主抓电影《鲁迅传》,多次过问创作情况:“在辛亥革命以前他是启蒙主义者,他认为根本的问题要启蒙,要农民起来,‘怒其不争’,是怒其不觉悟。他看到了农民被几千年封建礼教统治,‘蒙’么,不觉悟么,要启蒙,强调知识,知识启蒙,‘精神界之战士’,鲁迅的伟大在此。”
郭沫若或周扬紧跟的不是鲁迅,而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他们即便违心地为中国“第一等圣人”唱哑了嗓子,在中国式的生存法则面前,也不得不屈服——屈服在这里,便是屈辱地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