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秀自从将刀掷向胡适之后,在心里就与曹诚英结下了仇,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表哥表嫂叫得亲亲热热的丫头片子,一肚子花花肠肠,竟然要勾引胡适想让她做孤老,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可是曹诚英一直避而不见,她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胡适一直忘不掉烟霞洞中神仙眷侣的日子,心里时时牵挂着曹诚英。曹诚英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将这件事告诉了最信任的汪静之,她约汪静之到西湖边,一直笑一直笑。汪静之已猜出八九分,曹诚英最后才很直白地说:“哥哥跟我好了。”汪静之听了并不吃醋,也只是笑。曹诚英说:“你不用笑我,不用笑话我。”曹诚英在汪静之面前,很罕见地撒起娇来——爱情的力量太强大了,让曹诚英情不自禁。汪静之说:“我哪里会笑话你?我只是为你高兴。”这时候胡适与曹诚英的关系差不多处于半公开状态,胡适后来有过多次西湖之旅,都是借口去上海处理事务,偷偷到杭州幽会曹诚英,两个人有时候住在新新旅馆,有时候住在湖滨聚英旅馆,都是套房,胡适住在外面,曹诚英住在里面,有客人来,曹诚英就躲进了里间,甚至藏身于洗手间,一直到客人离去她才现身。也有时候胡适在上海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曹诚英就从杭州起身来上海与他见面。
有一次,二人由汪孟郊安排在亚东图书馆幽会。汪孟郊是胡适的老朋友,他们的友谊最早从汪孟郊在芜湖创办科学图书社开始,亚东图书馆其实就是亚东出版社,馆址在闹中取静的四马路惠福里,亚东图书馆出版了胡适许多书籍,胡汪两人过从甚密。几次在亚东图书馆幽会后,曹诚英忧心忡忡——亚东图书馆里职员工人数加起来有五十多个,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她与胡适的关系,并不是什么好事,她预感到生活中将出现很大的麻烦,那日胡适写信让她来亚东图书馆,她有点不开心,但她还是从杭州坐火车过来。胡适一眼就看出她不开心,待到两个人待在一起时,胡适轻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曹诚英摇了摇头,胡适说:“那你就是不开心。”曹诚英不想让胡适失望,还是摇摇头。胡适说:“你别瞒着我,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就对我说,我或许可以帮你忙。”这一句说到曹诚英心里,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担心。她本以为胡适会劝慰她,但是胡适也迟疑起来,他呆坐在一边束手无策的样子让曹诚英看了心痛,她很想将他抱在怀里,然后告诉他:不必害怕,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承受。但是她没有那么冲动,胡适也没有,两个人一直待到天黑,曹诚英提出回杭州,结果被胡适阻止,胡适说:“太晚了,明天吧,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夜晚,曹诚英想了一夜,决定与胡适了断。她第二天回到杭州,就果断地给胡适写了一封诀别信:
哥,在这里让我喊你一声亲爱的……哥,我爱你,刻骨的爱你!我回家去之后,仍像现在一样地爱你!
曹诚英在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了老家。后来又考取了南京东南大学,选择了胡适没有读完的专业——农学院,算是在心理作一些补偿。这时候胡适与她的通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胡适非常无奈,尽管在内心他很爱这个小表妹,但是他斗不过江冬秀,也放不下社会名望与地位,最终还是以牺牲他和曹诚英感情来与江冬秀“讲和”。可是江冬秀是面和心不和,女人与女人之间,一旦结下仇怨,是很难和解——多年以后,她终于等到了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那时候曹诚英从国外留学回来,因抗战爆发,她流亡入川,做了四川大学教授。此时国难当头,遍地哀鸿,胡适远在美国当教授,她一人孤独实在不好受,在朋友介绍下她与一位先生开始交往,付出了很深的感情。偏就这么巧,这位先生在上海的亲戚是江冬秀的麻友,麻将桌上偶然说到这件事,江冬秀一听就大叫起来,弄得人家莫名其妙,江冬秀摇头说:“赶快让你表弟与那个曹诚英歇火,那个女的外表看起来很老实,可是瘟猪头吞麦麸,骨子里一肚子花花肠子,竟然起花心勾引我们家适之先生,我家适之多老实?这种女人见男人就起花心,裤腰带松得很,千万不能娶,一娶进门,今后就是个淘气罐子。”麻友听罢脸色一片青灰:“原来是这样的女人哪?赶紧让我表弟和她歇火,这样的女人哪里能要?”
孤身一人的曹诚英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去四川峨眉山做了尼姑。她进山的那天正下着鹅毛大雪,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金顶附近的一处小寺里,向女尼提出出家为尼。女尼看她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开口道:“我在寺里见得多,你如此面相,想必为情所困,看起来小姐应该是个读书人,不必为一时苦痛就想了断红尘,你想在这里住下,好好想一想,这里的清静会让你想开一些事。”曹诚英在峨眉山一住就是半个月,大雪封住了峨眉山所有的山道,曹诚英思前想后万念俱灰,铁了心决定出家。女住持被她的决心打动,决定接受她。那天晚上,她在峨眉山上给胡适写了一首诗,作最后的告别。
胡适从诗中判断她出了家,惊呆了,但是信封上没有留下地址,他判断可能就近到峨眉山出家,赶紧告诉她的二哥曹诚克。曹诚克来到峨眉山上寻找,那时候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山道上仍然积雪很深,曹诚克找遍峨眉山大大小小的寺庙,就是没有找到曹诚英,他彻底失望了,最后一天他来到金顶,他只是来看一看金顶,然后就下山再找。金顶上的积雪比各处都要厚,正是夕阳下山时分,最后一抹夕阳投射在金顶上,金顶上金光闪闪,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金顶。曹诚克看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千仞绝壁的顶端眺望下山的夕阳,他突然心头一震,从背影看,那个单薄的身影太像诚英了。他大喊一声:“诚英——”就冲了过去。女子回过头来,果然是妹妹曹诚英,削发为尼的曹诚英一见到二哥,当即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曹诚克抚摸着妹妹的憔悴的面庞,也流下泪水,等她哭够了,他拉起她的手说:“小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哥哥吗?”曹诚英不说,曹诚克说:“走,跟我一同下山,马上下山。”曹诚英仍然像木头似的站着不动。曹诚克说:“你到底在想什么?”曹诚英说:“我已经削发为尼,此生再没有别的想法。”曹诚克忽然说:“是胡先生让我上山来找你,他急疯了,妹妹,即使你心里没有哥哥,也得想一想胡先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千古罪人。”曹诚英又静静地哭了,曹诚克趁热打铁说:“小妹,你一向听哥哥的话,就再听一次,跟二哥下山,回去。”曹诚英这才点点头。
后来经曹诚克介绍,曹诚英做了复旦大学教授。退休后她婉拒校方安排,离开繁华都市,回到老家徽州旺川村。她的坟墓现在就在村后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守在绩溪城去上庄村的盘山公路边。很多人坐车去上庄看望胡适,经过这里必定要停下车来,看一看这座爬满藤蔓的坟墓,看一看这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女子——曹诚英。她是胡适最亲密的恋人,一生的守望痴情不改。死后,仍然守望在通往上庄的必经之路上,期望着有朝一日,能看到胡先生归乡的背影。
§§第四章 神坛与祭坛
“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
——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