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向西边山峦又靠近些许的时候,东南方已是乌云满天了,在那昏沉沉的天际间,还时不时地现出一丝电闪。眼前,这原本凝重的古樟,也就开始微微地蠕动着它的枝叶,过不多久,它又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随意地伸展枝条舞动起来。这时,无可奈何的人们——教师、学生以及街邻,也就各自散去。那失去灵魂的小小躯体,已被人盖上了一床小小的白被单,静静地躺在樟树下的课桌上。尸体旁,王剑清黯然神伤的靠在藤椅上——暴雨来临前,白天也变得如同黑夜。突然,一道强烈的闪电来到树顶,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电闪当中,世间好像仅只那两尊石狮没有受到惊吓而仍保持着它们那不怒而威的尊容,其他物事不是惊疑不定,就是面色全改,全都在大自然的神威面前微微颤抖。又一道电闪雷鸣,电光映照着王剑清那苍白失神的脸,映照着被狂风掀开一角的小被单下面那暴露出来的一双惨白的小脚……
“他们不愿做匣子,怎么办?”阮寿筠由一个女教师陪同,来到王剑清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
“他们说,孩子家,找个烂簸箕端出去埋掉算了。”
“为什么?”
“唉,我也不知道。”
“哼!看我去。你们在这儿守着。”王剑清说着,起身欲去木工场,刚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锁着眉头问,“她呢?”
阮寿筠知道他指的是越素贞,便回答道:“她一直昏昏糊糊的,现在睡下去了,我让英子和她们几个同学在陪着她娘儿俩。哎,翠儿也是够可怜的,遇到这件事,也只有干哭的份。奉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
听了这话,王剑清也不说什么,径向木工场走去。木工场内,两个工人正一边干活一边交谈,全在叹息莲莲及其家人的不幸,猛然见到王剑清一脸怒意的站立一旁,两人全都吓了一未跳,随即也就堆下笑来向他打招呼:“哎呀,原来是王教官。那小孩就真的没救了?”
“我来求你们帮忙做个匣匣,你们要是害怕,给我准备一些材料,我自己做好了。”
“王教官说哪里话来,我们不是害怕不敢做,而是真的做不得呀!你想想,越老师还很年轻是不?她将来是一定还要生孩子的。如果现在做匣子把这娃儿安葬得过分好了,她得了味,将来越老师生孩子时,她还会转世回来开这种玩笑。像这些不满十二岁的化形子,不如用簸箕埋葬她,把她看成是糠秕,用簸箕簸她出去,她以后就不会再回来生事了。”
听了木工们的话,王剑清觉得很可笑,却又实在笑不起来,便去除了怒意随口问道:“这是谁说的,哪有这些事!”
“是真的,我们这里一家人接连死几个小孩的事多着呢。生下一个,不满十二岁就死了,再生再死,始终养不成器。有的两夫妇一生生下的孩子算来总有十多个,可到头来还是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两个老。这都是化形子作的崇。何况这还是溺水死的呢?我们不给她做匣子,是为她们家好啊!”
“你们做吧,出事与你们无关,随便做一个就行,要快。至于簸箕嘛——我也去找它一个来。”王剑清说着,又向门外走去。
“哎,王教官,化形子是不能放过夜的啊!”
“我知道,你们快做!”从声音可辩得出,王剑清已走远了。
时间已是傍晚,雨没有落下来,乌云早就走了开去,天地间比原先亮了许多,风也停了,再没听到雷声。王剑清与阮寿筠等人商定:与其等蒋奉楠拢地对着孩子的死尸悲伤,不如趁早把她埋了来得干净。于是,王剑清找来几个年轻教师和高二年龄稍大一些的学生,大家用一个新簸箕端上了用被单包裹了的莲莲遗体,拿的拿锄头,扛的扛匣子,过坝塘,经社林,把她葬在了妙联河那段叫做芭蕉潭南岸坡上的乱坟岗里。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剑清带着蒋奉楠、翠翠及刘英,四人一起来到了坟地。面对这小小的坟茔,大家不免又是一阵伤心。翠翠和刘英,深悔昨天不该将小妹妹赶出教室,如若让她跟随她们在一起,又哪会出现这种事情呢?其实,事情过去了,后悔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越素贞的后悔,龙老八的后悔,都一概没有用,因为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上天预先安排好了的——昨天的事,今天的事,乃至明天的事——谁又能强得过上天呢?
经过好长一阵悲伤,烧过好大一堆纸钱,王剑清就催着大家回去。事已至此,老呆在这里也不行,自己同两个孩子还须回去上课。于是,大家又走上了回头路。当走到坝塘社林边时,蒋奉楠感到实在是心力交瘁,就让他们先行,说自己要在这里休息一会。三人见这里离学校也没几步路,就让他在那里休息,各自赶回学校上课。
蒋奉楠坐在土地庙旁的石凳上,心里乱得无可状述。他努力克制自己,一切事情都不要去想,但老是办不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像,总是要不间断地叠映在自己的脑海:逃难还不到两年,自己所带的银钱搞光了不说,五口之家,现在只剩下了分为两地而坐的三口人;也不知父母兄弟在老家怎么样,但他们既是处在日寇的蹄跌之下,生活又能好到那里去呢?这些该天杀的日本人——想到这里,他恨得牙痒痒,脑瓜也几乎要炸裂开来。实在承受不了了,他只得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看了看这座建造不错的庙屋,到底还是把精力分散开来。
这庙屋虽然不很高大,但修造得却很讲究。青石座基全用细钻钻过,青砖青瓦,檐飞角翅。大门上部成拱形,大门两边各开一个圆形大窗,没有门扇和窗叶,使本该阴森的庙堂显得格外敞亮。庙室里面,除了神台所占的空间外,地面上摆一张供八人围座的大饭桌还绰绰有余。神台上,土地公和土地婆面前的香炉烛台里,满插着烧过残余香烛。想来,这庙里的菩萨还灵验,不然的话,哪里会有这满地的纸钱灰烬呢……?
蒋奉楠踱到神台前向两尊神像看去,这是两尊泥制神像,好像是新做或是刚刚镀过金身,不然不会显得这么花哨。他仔细看了一下红布遮掩下的两张泥面孔,不由地轻嘻一声苦笑起来:这儿的雕塑匠也太差劲,既然称之为土地公和土地婆,那该是两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模样,偏偏这雕塑匠不明事理,塑了两副娃娃脸,还在脸蛋上涂上了四团红晕,岂不可笑?刚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土地婆的那张笑脸好像忽地有了几丝活气,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便急忙退出了庙堂。
路途上,他忽儿又想到:土地两老本是神仙,塑成娃娃脸,以示其长生不老的能耐,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刚才自己的腹诽,倒显得是少见多怪了。只是这莲儿……唉!他加快了行走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