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张玉环带着众人出门向二僧庵方向走去。他们走到隘门口,迎面遇上一个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身形猥琐的青年。这人见到张玉环一行,并不避道,只是袖着双手,偻着腰背向张玉环招呼说:“夫人早!”
张玉环笑答道:“早?我们可都吃过晚饭了,你大概才起床吧?”
“我吃过了。”来人稍微抬起了头,猛见张玉环身边的越素贞,他惊“啊”了一声,原本失神的眼睛突现一缕异光。当他再看到张玉环右侧稍后一些的汪子俊时,目光越加强烈起来,并且面部还隐隐现出怒容。他让过张玉环,直向汪子俊身边闯去,吓得汪子俊迅速抓住了枪柄。然而,这只不过是汪子俊的一场虚惊,来人到了他的身边之后,只瞪眼朝他“哼”了一声,便自顾走了开去,随即还放声唱了起来:“三个斑鸠飞过湾,两只成双一只单,想妹想得翻心血,不知妹在哪重天。”
“哼!这个死癫子。”汪子俊朝他身后啐了一口说。
“他是谁?”越素贞向张玉环身边靠近了问。
“唉,他叫杨全,住在东门外,大概才二十二三岁,也是一个苦命人。结婚刚两天,他就被抓了丁,到第三天,爱人就在家里自焚了。当一年后从队伍中逃回来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家无室的孤人,因此就疯了起来。别人都说他是花癫,可他从没干过坏事,你用不着害怕。”
“怕是不用怕,”刘鹏飞跟上前来笑着插话说,“不过也得当心点,没听他唱‘想妹想得翻心血’吗?”
“呸!我都30好几了,他才20来岁呢!”
“那可说不准,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哪里分得清年龄大小?他只是看着脸蛋是否漂亮就成了。哎,老同学,你说是不是?”刘鹏飞又找上了身边的蒋奉楠。
“你少开玩笑!”蒋奉楠笑责道。
“那也是,”沈崇文也笑着接上了话,“像越女士这么标致的人,今后到八中,一定得找个保镖才行。”
“那里有王剑清老师他们呢。”翠翠毕竟幼稚,把大人说的玩笑话当了真,引得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大家此行并没花多少时间,事情却办得很顺利。到周家,户主老实本份没说的;到庙宇,尼姑庙祝见来头大,不敢说。事情完成后,张玉环欲留越素贞母女到自家过夜。越素贞因初来乍到,不便过多麻烦对方,同时也想自在城内四处走走,就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决定与其他人一同住店。
“其实,茶洞就只这么大块地方,并没什么玩头,要是时间早,到香炉山寺庙里去,那倒还有些看场——嗳,茶洞也有几户余姓人家,他们祖籍也是桃源莲子溪,跟余营长是同宗。过去余营长来茶洞时,还拜访过他们,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他们家有个叫余耀子的,在茶洞地面上还算是个能人哩。”张玉环说。
“啊,那太好了,想不到在哪里都能遇到族人,有时间我一定去他们家看看,顺便把敬民兄长遇难的事通知他们。不知他们住在哪条街?”
“就住在西门内第一家,出城门左手有个小货店,小货店隔壁就是覃家旅店。”
“余家就在我家隔壁,他们是第一家,我就是第二家了,只是现在我还有其他要事待办。不然我该带小姐去的。”汪子俊说。
“不必麻烦,夫人说得这么清楚,我们会找得到的。”
“那我就要告辞了,事情办完我就回家来,还请余小姐去他们家的时候,也来我家坐坐。”
“啊,若有时间,我们会来的。”
“余耀子学名叫余敬耀,”陈健见汪子俊已经走开,于是就插上了话,“他只是余家收养的义子,平日不大在家。他有个兄长叫余敬德,眼有毛病,他倒是一定在家里。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还得去把弟兄们安排一下,就不再陪你了。”
“好的好的,我们已经到了地头,哪能还要你陪呢?只是这一路辛苦你了。”
“好,那我也走了。记住明天上午8点钟,我们准时去张家坝,到时我来接你们。”陈健向大家道了别,也就离开了众人。
大家在小西门道了别,越素贞等人便来到西门外覃家旅店投宿。一应房铺安排妥当后,已是傍晚时分,大家就又走出客店,漫步在码头河岸。此时的茶洞码头,对河二岸的人流已渐渐稀疏,众多的商船木排已成串地泊岸歇息。有身份的旅客早已住了客店,只是那些船夫排工在各自的船排之上煮着食物。其中一张木排上的排工正在开餐,他们猜拳行令,把酒放歌,像是全然忘了酒碗之外的事情。码头以外的地方,在三不管和与它相邻的大洲上,也有不少人在支锅野炊,聚众赌博……眼前这一切,正是清波碧柳作语,亭台阁楼成歌,琵琶扬琴交响,云霭柔风祥和,绝无半点战争时期的紧张气氛。
越素贞等人在河沿玩了一阵,直到上灯,这才又回到客店。此时的客店,人多嘲杂,而又没到上床睡觉的时刻,越素贞便想去城内余耀子家看看。而蒋奉楠也有此意,他们就把孩子安顿在客房里,向刘、沈二人打过招呼,就又走出了客店。
出门拐个弯,隔壁便是城门口左侧的莫家店铺。这店铺的房子虽有两径,却非常矮塌,是过去城门卫兵休息处。宋胁台时,莫老曾是衙门师爷,清政府垮台后,莫老就向宋胁台要了这点地方做生意。越素贞夫妇在此买了两斤糖食,就向城内走去。
进了西城门,是个三岔路口,可以说有三个第一家,他俩按张玉环说的去右首第一家问询,果然就找对了地方。余家当街这一面,是排低矮的厢房屋,从后门进去才见到正屋的大门是朝河对面开的。屋前有一个石板铺砌的大院子。其时,有三个头上盘着清辫的老头,正在院中品茶闲谈。屋当头悬着一只鸟笼,笼中鹦鹉也还不成睡觉,见到越素贞二人来到院中,竟开口唱了起来:“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这三个老人,瘦小者便是余耀子的父亲,户主余相泽;丰颐者是余相泽的儿女亲家,世世代代都在为丧家超度亡魂的杨道师;高挑清矍者,是祖祖辈辈都以雕塑神像为业的田雕匠。三户人家都是茶洞有史以来的老住户、老邻居,因而,三个老人也是从儿时就结交了的好伙伴。如今闲来无事,三人就此品茶聊天。
见有陌生人造访,余相泽起身向越素贞二人迎来,讶然出声:“老朽余相泽,不知两位客人到家有什么事?”
“啊,原来是伯父。我叫余敬贞,从桃源莲子溪来的,想在茶洞做些小生意。听我敬民哥说,茶洞有我们余姓家族,这才前来拜访,没想到竟真的遇上了。”
余相泽没想到二人竟是从莲子溪来的族人,急忙大呼小叫地将室内老伴、儿媳唤出,吩咐大家招呼客人。见老人如些热心,越素贞二人顿感过意不去,双方客套一番之后,就在院中坐了下来。
经过一番攀谈,余家老少得知越素贞来茶洞的目的及余敬民的死讯,全都叹惜不止。余相泽得知蒋奉楠要到茶洞做生意就随口说:“我们虽是坐在茶洞街上,可对做生意真是一窍不通。我家敬耀没在家,要是他在家,兴许还能帮你们一点忙。”
“不知他去了哪里,敬民哥生前是常常说起他的。”
“我知道,以往敬民那孩子来茶洞时,常要来找敬耀谈天说地,他们就像是亲兄弟一样。唉,近来敬耀也不常回家了,到处去交朋结友。前些日子,长兴有个叫矮子老仨的把他邀了去,至今还没有回来。要是他知道了敬民的事,说不准会有多难过呢。”
大家闲聊了一阵,越素贞夫妇看时间已晚,便起身告辞,虽经余家老少热情挽留,无奈二人的孩子及同伴都在店中,道了“再会”后,就离开了余家。到了客店,夫妇二人始终没想明白这家人是以什么为生的,他们既没做生意,也不像务农人家,屋舍占地面积虽宽,而房屋却矮小破旧,纯属古老的营房屋,看来他们家中并不富有,但他们却又有闲情逸趣品茶玩鸟。想不明白的事,二人也不多想,就此渐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