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一年级三班教室里,多数同学已走了,只剩下十来个就近走读生在向三十二岁的阮寿筠老师提问:
“阮老师,我们和家人一起撤退,今后怎样同学校联系?”
“我们与家人分散后怎么联系?”
“阮老师,今后学校办到哪里……”
对于学生们提的问题,阮老师也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孩子们太小,源于本市的部分学生,早就由家长领回去了,剩下这些来自远方和那些虽为本地人、但平时都是勤奋好学而家庭的经济状况又处于一般水平的学生,愿意跟随学校一起撤离。老师带着这些学生,尽管是远行逃难,但毕竟还是有一定信心的,何况是由学校组织一起撤离呢?然而对于学生提出的这些问题,老师总还是要回答的,因此,阮老师对自己拿得准的问题,就加以肯定;对拿不准的问题,只好来个模棱两可了。而总的原则还是鼓励、抚慰。
“妈,翠翠问你,她一家人是不是可以同我们一起撤离?”阮老师的女儿刘英,在翠翠的要求下,代她提了个问题。
听了女儿的问话,阮老师目光转向翠翠耐心说:“翠儿,学校要撤走的师生员工及家属加在一起,不下两千人,可是只找到六辆卡车,而其中四辆是用来装载学校不可缺少的器具和行李的,剩下的两辆卡车,要一下子把两千来号人送走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让老小和体弱的人坐车先走,其他身体强壮的打包步行,等载人的车把先坐的人送到一定地方,又倒回来接后面这些走路的。你家里老老小小有八口人,要跟上我们的队伍一定很困难,不如你同我们先走,你家里的人会慢慢跟上来的。”
翠翠闪动着传神的大眼睛点头说:“谢谢老师,我现在回去问问我爸我妈,看他们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块走……”
“翠儿,不要麻烦学校了!”随着声音,越素贞出现在教室门内,她一边向大家走来,一边含笑向阮老师问好。
因为阮寿筠与其丈夫刘鹏飞,两人都是越素贞的丈夫蒋奉楠的高中同窗,并且这两对夫妇都曾在对方结婚时相互间闹过洞房,所以谈起话来就不向常人那样客套了:“素贞嗬,你是被冷风吹来的吧!”阮寿筠笑着走下讲台,迎上前抓住越素贞的手说。
“是啊,我怕这兵荒马乱的冷风把咱翠儿给吹走了,所以来这刮风的地方看看。”
“妈,看你说的!”翠翠撅起了嘴。
“越阿姨,你是担心翠儿丢失吧!”刘英也笑嘻嘻地打着招呼。
“我才不怕呢,要是弄丢了,我不会让你妈妈把你送给我作抵押吗?”
“哼,我才不干呢!”
翠翠与刘英的话语逗得学生们都笑了起来,阮寿筠见同学们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就打发大家离开教室,各自去做明天撤退的准备,然后又与越素贞攀谈起来。
“听翠儿说,你们家准备去长沙?”
“是啊,去长沙投她姑家去。”
“那我们就是同路了。准备什么时候走呢?”
“她叔已订了后天的车票。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她爷爷奶奶是不是愿动身。”
“什么?两个老人不愿走,那是怎么的呢?”
“唉,说起来原因是多,可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一是舍不得家业,你看,也不知有多大的家业;再就是还生她姑的气……”
“生气?有什么气好生?两个老也真够倔的。”
“可不是!说那老头倔,其实他父女俩都是倔人。那还是前年的事了。前年春节的头个月,她姑父的张家兄弟从这里跑到了长沙,约她姑一家回这儿搞春节家庭大团聚。因为已两年没回来过年了,她姑父姑母都高兴地应允了。由于还有生意要处理,又还有两个小孩要带——他家女儿妞妞那时才五岁,儿子晶晶才两岁,所以她夫妻俩就为我们两家各准备了一份厚礼,让他兄弟带着先回来,他们自己说是过两天处理完店中事务后,自然会赶回来的。腊月二十六这天,她姑一家四口才回到他们张家,二十七这天又来到我们家。那天吃晚饭时,翠儿她爷爷问他俩口子,为什么时隔两年,且又是大年之时,不给家里送份小礼。她姑说是礼品早在半月前就让晶晶他叔带回来了的。可我们家确实没收到。老头子喝了点酒就责备她姑没孝心。她姑受了气,当天就回到张家要追回礼品,而张家叔叔反说她姑没把事情交代清楚,东西拿回来后,他张家兄弟姊妹早把它分得一干二净了。一气之下,她姑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就又买车票,单人回了长沙。第二天,她姑父四下里找不着她的人,估计她是回长沙去了,没办法,他只好连年夜饭也不吃,第三天早晨就带着儿女,急急忙忙地去赶她姑。直到现在,她姑一家同我们和他张家,全都失去了联系。”
“哦,那老头是为这个生气。”
“是呀,尽管我们说破了嘴皮,可他硬是不去。”
“那就麻烦了,事隔两年你们没联系,说不准你们到长沙后,见不见得着他们人呢。”
“这没什么,好在有他们的地址。你认为我们真是去那儿要饭的吗?还不是各做各的事,自家吃自家的饭,只不过危难之时有亲可投,少些孤独罢了。”
“那倒也是。哎,光顾说话了——你和翠儿到我们家去吧,兴许英儿他爸已回到宿舍了……”
“不啦,时间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嗳,你说我们同路,你们会在长沙停吗?”
“这还不太清楚,要经过长沙倒是肯定的。你们是坐车,一定会比我们先到,那时可以坐等我们的消息。”
“那就长沙见!”
“好,长沙见!”
越素贞母女告别了阮寿筠母女,离开了国立8中,向自家方向走去。到了街上,她们突然觉得,今天下午在大街上急步行走的人好像少了很多,街道两边的商店百分之八十已关了门。经过一段大街,她们就进入了胡同,这是回家的近道。胡同里看不到几个人,特别是这两边是高墙,中间道宽仅三米的深巷,前后一个人也没有。在深巷中行走,她们只能听见嗡嗡回应的脚步声。于是,翠翠又把身子向母亲靠紧了些。
“翠儿,冷吗?”越素贞觉得女儿在寒风中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就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问。
“不冷!妈,我有点……有点害怕。”
“怕什么,你每天不都从这儿经过吗?”
“今天好像跟往常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今天不是有妈跟你一起走吗?”这时的越素贞,自己也感到巷子的冷清,就安慰起女儿来,“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就快到家了。”
“妈,到长沙,真能找着我姑吗?”翠翠突然记起阮老师说的,到了长沙,不知道“见不见得着他们人”的话,就又向母亲询问起来。
“怎么找不着?你不是常常嚷着要跟姑姑去长沙玩吗?现在愿望可以实现了。”
“我才不呢!”翠翠从小没出过远门,以往姑母回家时,她总希望姑母能带自己到汉口、长沙去玩一玩,姑母与她爸妈一样,老是宽慰她,说是等她长大后,一定带她去。那时因为不得出远门,她嘟着嘴不高兴。现在要出远门了,她却仍是不高兴。不但如此,她内心还存在着无比的恐惧,“以前姑姑说,他们是坐车到裕溪口,然后搭船回到长沙,我们也是先坐车后搭船吗?”
“不,裕溪口对岸的芜湖离南京很近,现在只怕已有鬼子兵了。从安庆乘船也不行。我和你爸商量了,我们先坐汽车去信阳,然后坐火车去汉口,这条路保险些。”
母女俩走过几家民宅,又穿到另一大街,横过大街,又进入另一胡同。这条胡同虽深,但于她们却很熟悉,因为走到胡同那一头的临街处,就已经算是到家了。
“爷爷奶奶还是不走吗?”进了胡同后,翠翠又问起话来。
“不知道,我去你外婆家时,你爸还在做他们工作,现在不知道做通了没有?”
“外婆他们家还没走吗?”
“他们明天一早走!”
“那我们回去也劝劝爷爷,鬼子可凶了,杀人不眨眼呢,还放火烧房子。”翠翠幻想着今后这里的情景:破壁残垣,房屋的残骸冒着青烟,到处是死尸……她不由地又打了一个冷颤。
“好,我们一起去劝劝他们。”越素贞又把搭在女儿肩上的手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