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越素贞的二叔带着家谱找到了莲子溪,村中才知道,二祖的后人中竟有人躲过了当时的屠杀,改姓隐藏了起来。三年前,越素贞那当了和尚的二叔又来村中小住,说起了他大哥及侄儿侄女,村中由此也才知道世上有越素贞这个人。这次对她的审查用了这么长时间,仅仅只是观察她说的做的,与其二叔说的是否一致,再经五老讨论,方才让她进村。这足见村中行事的慎密。
“素贞啊,让你一家在外呆了这么长时间,你不会埋怨七爷吧?”老人慈善地说。
“七爷,怎么会呢?这是应该的,能进村子里来,我们感激您老人家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埋怨?”
“那好,你们以后就暂且住在这里,一切生活安排,就由你幺哥负责。等你们休息一下,我们再来拜祖。”
“我们早就休息好了,一点不累,这就开始吧!”越素贞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随着站起。
在执长的带领下,越素贞一家在祠堂各殿及后院坟地烧了香纸,祭拜了祖宗。住房安排好之后,他们就去余老幺家中用餐。由于村中人早知道有这么一位客要来,所以在去余老幺家中的路途上,见到他们的人,都主动打招呼。大概是因为越素贞在家中排行最小,人们都亲切地称她为“幺姑”。
村中虽是杂姓不少,但由于长期相互通婚的关系,决定了所有村民都是一家人。大家共同劳作,都进公共餐厅吃饭。现在越素贞一家刚来是客,余老幺就从餐厅领回饭菜,又在家杀了鸡鸭来招待他们。当然,自己端着菜饭到他家来吃小灶的人也不少。这些人来此的目的其实并不在鸡鸭,多数是想瞧瞧幺姑和她的一家子。这就为她一家连日吃排家饭开了个头。
在村中呆了两个多月,直到年终,执长也没分配他们具体的事做。说是要他们到村中各个工作点都去试试,看看自己做什么工作合适,最后再作决定。因而,他们做了不少事情,也几乎走遍了村中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些日子里,日军飞机常在空中盘旋飞行。飞机开始来时,人们普遍感到惊慌,后来飞机飞行的次数频繁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越素贞一家,照常同村人一道做饭、织布、喂鱼、养鸡、种地、教书……
他们感觉到,村中什么都好,只是教育在科技知识领域还跟不上来。学校只教初级数学和国语,而国语的教材就只是四书五经这一类古书。因而,凡是想要知识得到进一步深化的村中人,都必须出洞在外面世界求学。也正因为如此,村里许多不甘于洞中生活的青年,都走出山洞,有的甚至已在外面找到了工作。不过,这些人在外面的所有财产,全属村中所有。就连在国民革命军第82独立师任特务营长的执长的长孙余敬民,也不例外。
1939年3月上旬的一天下午,越素贞带着家人在执长家帮着做春饺。突然,余老幺神情张惶地跑进屋对大家说:“你们停一停,敬民出事了。现在都到祠堂去!”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停了手,急急忙忙奔向祠堂。
祠堂正殿前的露天坪场,早已聚集了许多人,大家都围着置于坪场中央担架上的死尸哭泣。这死者正是执长的长孙余敬民。他的妻子儿女乍见亲人的遗体,那种悲恸是难以表述的。
送回余敬民遗体的新任82师特务营长,向人们报告了死者遇难的经过。去年10月,日军占领了武汉。为了在武汉站稳脚跟,他们又在年初集重兵发动了枣阳会战。82师中将师长何奇江,奉命率部在荆门一线牵制日军。10天前,他们与日军在荆门打了个三进三出。后来,在前线督阵的何师长及警卫营被敌人包了饺子,没能及时退出来。参谋长龚百山命令特务营闯入敌阵,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死得一个不剩,也要把何师长从敌阵中抢出来。
特务营冲进敌阵,几经混战,终于与警卫营会合了。余敬民把龚参谋长的意见,向正端着机枪猛扫鬼子的何师长作了汇报。但何师长像是没听见一样,仍对将士们喊到:“弟兄们,身后就是我们的婆娘儿女老母亲,谁要是后退,谁就是乌龟王八狗日的!给老子狠狠打!”又端起枪来扫射鬼子兵。
82师的将士,百分之九十是湘黔川边区的子弟,没有一个听不懂师长的话意,全都抱着一死的信念,顽强地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对峙着。阵地前,鬼子倒下的死尸虽然不少,但后面涌上来的鬼子却更多……
余敬民清楚,现在每耽搁一分钟,对完成营救师长的任务就少了一分把握。于是,他来到师长身边的警卫营长石维义跟前,对他说道:“参谋长有要事,必须让师座立即回到指挥部。现在师座打红了眼,我担心再拖下去就走不成了。你看怎么办?”
石维义是何师长的同乡,离家时,就打算把这条命交给何师长了的。现在他听了余敬民的话,急与两个同是老乡的下级军官商量,分析了危险的情势。于是,四人猛然扑向何师长,余敬民夺过师长的机枪向鬼子狂射,其他三人便押着师长离开了阵地。
为了分散鬼子的注意力,压一压强盗们的气势,余营长率战士们跃出战壕,迎着对面鬼子一阵猛扫,又一批敌人倒了下去。但不幸的是,余营长自己也身中数弹,当场牺牲。那时还是营副的陈营长,见到师长已走远,就命战士背上余营长的遗体,边打边退,离开了荆门。撤离途中,警卫营长石维义猛听到小钢炮炮弹呼啸袭来的声音,急把师长扑倒。师长得救了,而石维义却重伤倒地,终于没能在后方医院救活过来。
这次会战,82师的人员损失不少,枪支弹药也严重短缺。特务营又奉命去茶洞兵器库搬运枪支弹药,以备再战。因余营长身份特殊,再说现时气温也低,又是顺路,何师长就让特务营将余营长的遗体运了回来。而别的战死将士,是早已就地掩埋了的。
因此,莲子溪有史以来,第四次在余氏宗祠设起了灵堂,里面满放着桃源县各界送来的花圈。灵前最显眼的位置,摆着82师特务营送的花圈。灵堂两侧挂着许多白幡。右边第一幅,上书何奇江送的挽联:出桃源洞战荆州门余氏英烈再显;举神州旗唱义勇歌倭寇淫威谁惧。左边第一幅,上书龚百山送的挽联:拼自生求人活赢得千古名不朽;保民族卫国家奈何桃源无世外。
村里做了三天道场后,按常规,将对余敬民进行水葬。这水葬,就是把尸体用白布裹起来,放在一块木板上,置入崖边谷口的溪水当中,任其顺水而下。这是从古以来,村中避免建坟占用耕地的作法。再说,那时只觉崖下水流轰鸣,谷口凉风袭人,却并不知道那下面究竟是什么地方,还以为死人去的是另一个世界。当人们知道溪流在崖上形成瀑布注入沅水之后,水葬已成了习俗。因此,村中方圆七八里,除了余氏宗祠墙内有三座坟墓外,别处再也找不到一座坟来。
陈营长得知村中将对老营长实施水葬,便竭力反对起来。说是担心以后师长大人来祭奠英灵找不着坟地,到时他不好交代。于是,再经五老研究,终于同意将余敬民葬到洞外路边上去。
出殡这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走出了家门,排着长队来送葬。队伍前面由执长和余老幺压阵,翠翠及另一男孩手提纸扎的彩灯,扮着金童玉女,跟在余老幺身后缓缓前行。他们的后面,其他小字辈们,都披麻戴孝,拿着花圈,举起白幡,为棺木开道,女人们则跟在棺木后面哭泣。外地制造的鞭炮,第一次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震响起来。由于村子周围全是高崖,鞭炮的声响受到了阻挡,爆炸的硝烟不能尽快消失,使得整个村子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开战。那弥漫的硝烟,震耳的声响,刺鼻的火药味也好像是在告诉人们,莲子溪那上千年来的神秘,如今已被日本强盗的炮弹打破了。
当队伍前面的人刚走过石拱桥时,溪水边的一个池塘,突然爆发了一声巨响,池内大大小小的鱼儿,像蓬炒米花一样的翻出了水面。人们惊呆了,全都停住了脚步,止住了哭泣,对着鱼塘发愣。陈营长及两个战士内行地向天上望去,一架敌机刚刚飞过头顶,又盘旋着将要飞回来。急得三人大叫:“快点上山!躲进山洞去!”可是,还在炸响的鞭炮坏了事情,人们既听不到他们的喊话,也听不到天上飞机的叫声,只有处在他们身边的几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急着催促前面的人快走。当大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时,敌机又向队伍前面的人俯冲下来,低得能让地面上的人,清楚地看见飞盗的笑脸。余老幺发觉情况不对,便大叫前面的人快趴下,自己则迅速扑在了翠翠身上。枪声响了。飞机的枪弹在余老幺身上斜穿了几个窟窿。可飞盗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这古老的村子中会有曾与他们进行过殊死搏斗的战士,不然,他不该飞这么低。战士的枪弹让飞机长上了黑尾巴,它拨高了一下,就又很快地一头向沅水方向栽去。
“时代……时代不同了,在这里……苟且偷生,不……不是路……”这是余老幺留给越素贞最后的话。
山洞外的大道旁,余敬民和余老幺的坟墓前,执长对就要随陈营长等人一同去永绥的越素贞一家,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还让他们回到莲子溪来。越素贞含着泪,让两个孩子给太爷爷叩了头,又向墓内的两个英灵叩了头,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莲子溪,随三个军人向桃源县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