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的彩霞早已变成了团团乌云,落山的太阳却不愿过早地收敛它的余辉,透过云团的空隙,喷射出道道黄光。但没过多久,风起云动,阳光湮没,闪电倏尔而逝。不久,西边天际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货物刚搬回家,豆大而又稀疏的雨点就开始砸向地面。温度虽还高,地面上被雨点垂打的尘灰却不敢高扬。空气在逐渐净化。当越素贞协助刘妈将饭菜摆到桌上时,外面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随着雷声的震天怒吼,天色骤然黑暗起来。
进餐时,一家人谈起了张氏布庄老板的来历及此次汉口进货的经过。
张氏布庄老板名叫张声楚,是张家伟原布庄老房东的独生子。大学毕业后,他在湘潭县政府机关谋事,平时很少回家。五年前,父母相继病逝,于是他回来通过中人,写了字据,将房产以2百大洋的价格卖给了原是租房做生意的张家伟夫妇。后来房子被大火烧毁,他算准房契与蒋红梅一道去了另一个世界,就伙同中人上告法院,说是被烧房子本是他家祖业,要求张家伟赔偿损失。张家伟苦于没有字据,又从钱庄取出三百大洋来作为赔偿,但仍不能弥补火灾造成的损失,终于坐了两年大牢。而此时的张声楚则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得钱在原地盖起了新屋,做起生意来了。
此次进货,张声楚带着随从比蒋奉楠两弟兄早到汉口两天。这时的汉口已经是一片混乱,许多商店早就闭门谢市;有的商店虽然仍在开门,但货物也已是收藏的收藏,贱卖的贱卖,存货就不多了。他来到一家纺织品大公司,遇到正为存货发愁的老板,通过讨价还价,以原价减两折预定了这批货。为了进一步给公司老板施加心理压力,他说过两天提货而并不先付定金。在他想来,两天以后提货时,还可再把货价压低一层。因为这两天进汉口的生意人少,而出汉口的生意人多,货物推不出去,老板必定心慌。于是,他带着随从到妓院泡了整整两天,一直没去商场露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他第三天又到公司找到老板时,这批货已在头天被蒋奉楠两弟兄以只减一层的价购买去了。这样,就出现了今天下午在长沙码头发生的那一幕。
“没想到他外表看来温文知礼,实际上却是这么一个贪婪狠毒的人。”越素贞听了张家伟的述说,也是愤愤不平。
“你还常到他那儿去打听勇儿的消息哩,”蒋奉楠笑着接上了话,“我看,今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这种人怎么会去关心别人的事呢?”
“我们不去找他,”张家伟喝了一口汤,放下汤匙后又说,“就怕他日后来找我们。”
“找也不怕,我不信他还说得通这个理。”刘兰香也接过了话去。
“强龙不斗地头蛇,你们以后总还是提防他一点好。”刘成丰夫妇也插上了话。
“两老说的对,我们还是提防着点儿,看他以后如何来找我们麻烦。”蒋奉楠也认真地说。
房外,风雨雷电比原来更大,更猛了。
大约一个礼拜之后,这天下午,在房内算帐的越素贞,忽然听得外面店堂里有人在高声吵闹,就起身赶到了店堂。只见一个鹞眼鹰鼻阔口脸方的中年壮实汉子,带着两个吊儿浪当的青年,满身酒臭地在店堂里喧哗。他们的吵闹使得几个顾客无心再买布料,只在一旁窃窃私语。蒋奉楠和张家伟站在柜内,冷眼看着他们的表演,没搭一句腔。只有刘妈夫妇,低声下气地与他们套着近乎。
中年汉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柜内的张家伟二人说:“人家只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想到,你们竟敢欺到我们本地人头上来了。我牛二平生最恨弄奸使诈的鄙卑小人,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他收回右手,环视众人一眼后又说,“今天,我牛二就不信摆不平这件事!”
“二爷,你老说怎么办?”两个青年一边捋衣袖,一边眼盯着张家伟和蒋奉楠两人,做起大打出手的架式。
“二爷,你老先抽支烟,我们慢慢再说。”刘成丰含笑递上纸烟说。
“你不要装神弄鬼,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五百大洋,当初就藏在你们家,你还充什么好人?!”
“二爷呀,我们知道你老是个讲道理、重义气的好汉,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有你老到场,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刘妈搬来一条凳子,放在牛二的身边接着说,“我们愿意听你老的吩咐,只是你不坐下来把为的什么事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呀?你就坐吧!坐下说,坐下说!”此时的她,显得既热情大方,又明白事理。说完后,自己也掇了条凳子,放在牛二一边,坐下等待牛二发话。
“你们还不知道什么事?实话告诉你们,是建湘路那些街邻托我来的,”牛二终于坐了下来,又把手指向张家伟说,“他老婆放火烧了别人房子,救火时又损坏四周几家大屋,他却藏起五百大洋来做生意,不给别人赔偿损失,这是不是不讲道德良心?”他眼光又向店堂货物扫了一眼接上话,“你们添钱夺买别人预订了的货物,这是不是欺我长沙人本份老实?他们就是请我来摆平这件事,你们自己看着该怎么办?”
蒋奉楠和张家伟这时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他们相互递了一个眼色。张家伟正要发话,越素贞端上一杯热茶递给牛二说:“你老先喝杯茶,有你老出面,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呢?”
牛二接过茶杯,抬头瞥了越素贞一眼,刚问了个“你是”,就转面向刘妈问道:“她是谁?”
“她是我家两个小孩子的舅妈,”刘妈又指了指蒋奉楠说,“那是小孩的舅父,他们是从合肥逃难到这里来的。这店就是他们开的。”
“我们知道,牛二爷最是看不惯不平的事,”越素贞含笑说道,“前些日,我让当家的去找你老,你老事忙,他没福份得与你老相谈。想不到今天,你老竟亲自到我们家里来了。”
“谁让你们做了不该做的事!”牛二打着嗝说。
“二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知可不可以让我们给你老讲述一遍。”
“那怎么不行,我就专门为这事来的。不过得讲简短些,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两个跟牛二来助威的青年,这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搞不清牛二为什么改变了初衷——到蒋氏布庄来闹一场,让这些外乡佬瞧瞧长沙人的厉害——也只好静了下来,与牛二一起听越素贞陈述他们这次汉口进货与张声楚老板所产生的矛盾,以及蒋氏布庄的资金来源。
越素贞说过了汉口进货的过程后,就又接着说:“二爷你看,他与人订货却不下订金,这货算得是他的吗?就算是他的,他要找人麻烦,也应该找汉口公司的老板才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现在他自己不出面,还劳动你老大驾,这是人欺他呢,还是他欺人?”说到这里,越素贞一脸的可怜相,“我们是逃难来的,怎么还敢同别人争长短?像我们这些人,总还望得到像二爷你老这些仗义的人,多给些体恤才是。要说我们布庄的资金来源,你老只要去钱庄一问就清楚了,我们自己讲还不能使人相信。”
“那他——”牛二大睁着眼,手指张家伟说,“私藏五百大洋,也不是真的?”
“我家姑爷如果真有五百大洋,又何必去坐两年大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