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国立茶师撤走的十五天之后,越素贞就又遇到了麻烦事情。这天晚饭刚过,老房东的女儿莫明姝来到了小店——其时,越素贞已不再卖茶,而仅只像原来莫老爷那样卖些糖食了——寒喧之后,莫明姝便落了座:“越大姐,你已不再卖茶了?”
“唉!现在,这里仅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了,我还死做活做地干什么呢?”
“喔,是听说你的女儿嫁人了,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呢?”
“他们那些当兵打仗的,自己在哪儿落脚都还不知道,我怎能跟他们去啊!”
“是啊!不过,国立茶师撤回去了,你该跟他们一起回去的。”
“回去,回哪儿去呢?当初我一家人都出来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即使我回去了,也还只是一个人,我又何必回去呢。”
“唉,说的也是,大姐也真算是命苦了。”莫明姝说到这儿,也不由地同情起对方来,本来有事要说,却也一时开不得口了。
“大妹子,今天你到我这儿来,莫非是有什么事情?”越素贞见对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她找自己必然有事,便主动地问询起来。
“大姐,我是有件事相求,只是不好怎么跟你说。”
“你说吧,不要紧的,我在你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了,按说,大家都像是一家人一样,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唉,那我就说了。是这样的,我爹现在年迈得已无法走动了,以前他曾经想把房子卖给隔壁覃家,可价格没讲好,那时又有耀哥建议把房子租给你们坐,我爹就答应你们了。后来耀哥不在了,他家又出了比较合理的价钱,准备把他家连同这儿一起,改修成一所比较大一些的旅店,可那时我们见你又在病中,不好怎么跟你说,也就没回他覃家的话。现在他家又在提这事了,我想……”
“他家给你出了多少钱?”不等对方把话说完,越素贞就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能不能再多出一些,你把房子卖给我呢?”
“这——这可能不好吧,”莫明姝作了难,“他家是早就讲过了的,大家又是老邻居……”
“可我现在还住在这儿呢,你让我一时搬到哪儿去呢?”
“唉,以前你又没提出来要买,我们都只以为你还得回到老家去。现在你提出来要买了,而耀哥又不在了,这怎么好办呢?”
见到对方为难,越素贞也不好过分强求,便叹息一声说:“唉,既是这样,我也就不拿你为难了。只是,算起来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八年了,现在一下子要搬出去,心里还真的有些舍不得;再说,急忙急时的,可能一下子还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你能不能宽限我几天呢?”
“你还打算住多久?”
“一个月吧。一个月后,不用你来催,我自己也就搬出去了。”
“那好吧,到时大姐一定搬出去就是。实话跟大姐说,我早几天就已经把别人的定钱收下了——我爹年老了,哪儿不要一些钱花呢——我怕到时他家会来撵你。”
“嘿嘿,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撵,到时我一定搬走就是。”越素贞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又说,“几年来,你都是以最低价格租这房子给我住的,难道我还会拿你为难?”
“那就这样说好了,”莫明姝站起了身,“我这就去跟他们家说说。”
“哎,莫老伯已有几年没上街了,你就替我给他老人家带些糕点回去。”
“不用了,让你搬家,我都有些太对不起了。”
“这事是这事,那事是那事,都是应该的,没什么对不对得起。按说,我还得感谢你和莫老伯呢!”越素贞不由分说,硬是用牛皮纸包了一大包糖饼,塞到了对方手上才作罢。
这天夜里,越素贞又是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也就起得很迟。一起床,她不开门,不生火,甚而脸也不洗就坐在柜台边,看了一眼存货——皮蛋,干柿饼,红糖和冰糖,还有香烟葵花和糕点——随手抓起糖饼就吃。一个一个又一个,也不知她究竟吃了多少个糖饼。然而,店中的糖饼还是有很多。实在吃不下了,她就又回到房中,一头躺了下来。
下午,该吃晚饭了,越素贞仍是没开大门没生火,再吃糖饼却已吃不了几个:“唉,干脆送些给银珍和碧君她们家吧,她们家中孩子多;再给老成兄弟送一些。”想到这里,她便打起包来。当包到第三包时,她又沉吟了一会,就便停了手,打开门来走了出去。
她来到了渡口,见蒋老成和杨全正在船上闲话,就吩咐杨全独自守一下渡船,说是要找蒋老成办些事。蒋老成这就跟她来到了店子。
“成叔啊,昨天莫明姝来,要我搬出去另找房子住,说是这房子已经卖给覃家了,覃家马上就要拆掉它盖新房子。”她带着蒋老成走到房里,指着柜上的一些货物又说,“我还有这么多存货,也才没进来几天,你看怎么办呢?”
“早几天,我就听覃家传出这话了,只是没见着莫家人说起,以为他是故意造的,又怕影响你的情绪,也才没跟你说。现在既是莫家人也说话了,那当然只有搬出去。只是搬在什么地方好,不知嫂子决定了没有?”
“成弟,这么几年来,你怎么就不找个女人做伴呢,也要两个人过日子才行啊!”越素贞并不直接回答对方的问话,沉思了一会,突然间就把话题引到了一边。
“这——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身子又有残疾,怎好还去拖累别人。”蒋老成老实巴交地低头回答说。
“我看不如这样,”越素贞清了清嗓子,“你是鳏夫,我是寡妇,以后我俩一起过!”她说得倒也斩钉截铁。
“啊!不不不!”蒋老成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胀红着脸,连连摇手表示不行。
“怎么,你不要我?是嫌我年纪大了,还是嫌我身子不干净?”
“不不不!不是的,嫂子受了这么多磨难,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嫂子是个读书人,在我心里就像是仙人一样。而我又是残疾,又不识字,你若是跟了我,会坏了名声的。”
“哈哈!原来你是在考虑这些……”
“还有!”蒋老成见对方打断了自己的话,也急忙抢着要把话说完,“嫂子是在遭难,我当兄弟的,应该尽力帮助嫂子度过难关才对,怎能趁你有难就……”
“是我找的你,又不是你找我!”越素贞脸面严肃起来,“是的,我们都是在遭难,正因为是在遭难,大家这才应该拧到一起。你残了又怎么啦?不识字又怎么啦?要知道,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比谁都不差!龙文池怎么样?又有钱,长得又好看,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可我视他如粪土;粪土还可种庄稼,可他却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混胀王八东西。我们如果结合了,一来可以相互照顾着活下去;二来,大家都姓蒋,可说是我虽改了嫁,但却没出姓,你大哥若是九泉有知,也会支持我们这么做的。”
“可我怕……”
“怕?你怕什么?”越素贞眼睛盯着他,身子却坐上了床头,“怕我是个不祥之人,到头来把灾难降到你头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蒋老成又胀红了脸,双手连摇,“若是为了嫂子去死,我也会这么干的……”
“那你还不赶快过来!”她躺下身子,向他下了最后通牒。
“这……我……”蒋老成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终于一咬牙,便向她身子扑了过去……
“你那草棚太窄,”她偎在他的怀里说,“我这儿有些积蓄,从明天起,你就把那房子整修一下。”
“我也有些积蓄,原打算用来支助你和翠儿回家乡的,所以一直没修房子。现在看来,我们是该有个像样的家了。”
“房子不要盖大,只要住得下就行了。不过,我还得告诉你,对汪子俊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我知道。不过,也不要急在一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杨全同他也有仇恨,以后我们大家商量着办,总有一天,让他姓汪的也同龙文池一样,在我大哥坟前烫烫脑袋。”
“嘻,那你就是我的好丈夫!”她仰起头来,张口向他嘴唇咬去……
一个月之后,越素贞和蒋老成就住进了渡口坎上那掀弃了茅屋而新修的瓦屋之中。他们还就新居落成和新婚之喜请了客。好事场中,又唱又跳闹得最凶的,当然是那杨全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