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蒋奉楠一家四口出现在了长沙码头。在码头,他们看到一张内容为八中师生联络点的告示。为了先落实住地,他们又出现在了长沙的沿江道上。这时的长沙古城,难民虽然不少,但神色间少了许多恐惧。人们也在谈论日军,只是并不现出惊惶。天心阁的游客,古城墙上的情侣,都还是照样逍遥。街上许多人家已在熏腊肉,做香肠,露出了节日的喜气。尽管街头热闹,蒋奉楠一家却并没停步,他们问清了建湘路所在方位,就一直朝那儿走去。
他们来到建湘路142号房屋前,见到“张氏布庄”的招牌,就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布庄的房屋是新修的,内里货物充实,柜台外顾客众多,可见生意不错,只是内里卖布人没有一张面孔是蒋家人所熟悉的。于是,蒋奉楠放下行李担,向里面卖布人问询起来:“请问张老板在家吗?”
“在家,”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人诧异地打量着这四个不速之客说,“你有什么事?”
“我们是从合肥来投亲的,请你进去叫他一下。”蒋奉楠平静地说。
“不用叫,我就是,你们投亲为什么找我呢?”张老板更惊异了。
“你们有几个老板?”这下轮到奉楠一家惊惧了,“我们找张家伟老板。”
“哦,你们是找他!”这张老板猛然醒悟,松了一口气,又皱了皱眉说,“他大概还在牢里没出来呢。”
“他犯了什么事?他家里人呢?”
“唉,看来你们是他家的亲戚了——他家里人?哼,就因为他老婆两年前放火烧房子,殃及左右邻舍蒙受损失,而又无力赔偿,警署才把他抓了去。他老婆是自己焚身找死路;他还有两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时间久了,我们也不清楚。”
听到这个消息,蒋奉楠无力地瘫坐在行李上呆了。越素贞和翠翠生怕他倒下,急忙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翠翠可怜兮兮地低叫一声爸,也垂下了头。
见到这一家子的情态,人们都很同情。一个店内伙计对他们说:“你们去沿江大道找一下刘妈吧,她原来给他家帮工,可能对情况比较熟悉。”
“刘妈叫什么名字,她具体坐在沿江大道什么地方?”越素贞急忙问。
“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她大概住在那条道上。”伙计回答说。
“不管怎么样,先找个客店住下来好吗?”越素贞低头征求被噩耗惊懵了的丈夫的意见。蒋奉楠看了她一眼,回过神来,默默地抓起了行李担。一家人又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布庄。
根据越素贞的意见,他们又回到沿江大道找了一家价格便宜的客店住了下来,一是在这里可顺便打听一下刘妈的消息;二是这里离码头近,要走要留也方便些。住宿安排停当后,他们草草吃了些东西,碗一放,就去打探刘妈的住处。可是连问许多人,都没问出结果。因为“刘妈”有姓无名;而“张家伟”,人们简直听都没听说过。他们仅只知道,两年前建湘路有个布庄的女老板,不知为什么放火烧屋,自焚而死。
天黑了,蒋奉楠夫妇坐在客店房内,默看着两个熟睡的女儿,许久无话。最后还是越素贞先开口确定夫妻俩明天应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后,夫妻俩叫翠翠照顾莲莲不要走出客店,他们便分头去办各自分担的事。
越素贞出了客店,首先想到的是再走建湘路张氏布庄。来到布庄,她见到了张老板,便将她母子失散的情况向他作了陈述,希望张老板在她儿子找来之时,代为照应,并将自己现在落脚之处告诉对方,表示今后还将常来,也免错过与儿子重逢的机会。张老板同情她们家庭的遭遇,对她的请求,满口应承,还表示如果有机会,帮她去武昌寻子。
越素贞从布庄出来,更搭人力车到了长沙文昌阁。这是八中临时驻地。当她刚要迈进大门的时候,迎面走出一个身着军装的汉子,此人正是她在史河道上结识的王老师。
“哟,是王老师,你们到了多久了?”越素贞赶紧迎上前打招呼。
“啊,越大姐,你们也到长沙了?阮寿筠老师还惦记着你们呢。”见到越素贞的王老师也分外惊喜。
“她们都还好吧?我们昨日才到,今天就急着找你们来了。”
“我们都还好。来,我带你去找她!”本应出门办事的王老师,知道越素贞一家与阮寿筠一家关系不寻常,就主动折转身,带着越素贞向阁内走去。
文昌阁原来本是祭祀孔圣人和举行乡试的地方,建筑精美,规模宏大。但是,由于光绪年间康有为和梁启超等人联名上疏,最后废除了科举制度,这里便日渐冷落起来,可以说是庭院深深,香火全无,现在正好做了没有校址的八中的暂驻地。阮寿筠母女就住在正殿右边的一间厢房里。
正在赶写教学计划的阮寿筠,突见越素贞来访,惊喜异常,急忙让其坐在自己简易的行军床床沿。见到她们二人如此热乎,王老师招呼一声,说是要去为学生联系走湘西的车船,就外出干自己的事去了。
“英子和她爸都上街玩了?”坐在床沿上的越素贞随口问。
阮寿筠用磁缸在水壶中倒了开水递给越素贞回答说:“鹏飞去湘西了,英子成天只知道疯,早饭后就邀人去橘子洲玩去了。”
“鹏飞去湘西干什么?”越素贞喝了一口热水再问。
“他去湘西考察,寻找校址。哦,你以为这里就保险吗?这是不可能的。徐州会战正打得激烈,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打不过日本人。要真是这样,那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汉口和武昌。你想这儿能保险吗?再说,这小小的文昌阁也容不下我们几千人啊。”
“有消息说他们找到校址没有,学校往后是怎样打算的呢?”
“湘西是个偏远穷困的地方,要找现成的校址,那怎么办得到?我们也不可能修建新校舍。他们看准了四处地方,准备暂时分散办学,以解决校舍不足的问题。现在由他们高中部先走,说是高一部近点办在所里(吉首),高二部远点去永绥(花垣),高三部再远一点去四川秀山的石耶,初三部办在永绥的邻县保靖。我们初一初二部暂时办在这里。嗳,翠儿怎么没来?过两天我们就要上课了,你可不能耽误她的学习。”
“我们也是昨天刚到,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今天我让她在客店先照看一下莲儿,等我回去后,明天就送她来。”
“怎么,你们住客店?没找到她姑妈?”阮寿筠诧异地问。
“唉,别提了……”听到阮寿筠的询问,越素贞便把他们寻亲不着和丢失勇儿的事情,涕泪俱下地说了一遍。只说得阮寿筠也瘪了嘴,酸了鼻,眼泪两抛起来。
阮寿筠掏出手巾擦干自己的泪水,离开了座椅,走到越素贞身边坐下扶住她的肩,本来是想过来安慰她的,谁知一扬起手绢准备替对方拭泪时,自己的泪水又禁不住流了下来,于是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回。
“这都是狗日杂种日本人造的孽。”哭过一阵的阮寿筠猛地收住泪,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又侧过身捉住越素贞的双肩劝起她来,“事情既是到了这一步,伤心也无济于事。勇儿既是活着,就一定能找得到。现在找不到,等战事平息了,总是可以找得到的。只是现在你们自己得好好安排一下,身上资金怎么样,缺钱吗?”
“眼时我们还不缺钱花,”越素贞也收住泪掏出手绢沾着眼眶残留的泪水说,“只是没有个落脚之地,心里不踏实。奉楠今天已去监狱探看他妹夫去了,看能不能找到。等他回来后,我们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对的,首先必须找到落脚的地方,其他事就好办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那是一定的。学校几时复课呢?我让翠儿后天来行吗?”
“好的!正式上课可能还得等几天。不过,你应该让她早点来,让她跟英子她们在一起,也可以减少一点她心里的阴影。”
“好吧,那我就回客店去了,两个孩子在那里,我实在放不下心呢。”越素贞说着就站起了身。
“既是这样,我也不留你了。”阮寿筠也站起身来,把越素贞送出大门,一直看着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