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相泽到底还是被王七贵等人送回了家,一场眼见一触即发的大灾难就此平息下来了。夜里,一家老小都守在了身心已全面崩溃的余相泽老人的床前。老人身子的虚弱,也并非是因为受刑所至,而是三天来在庙里一直躺着不动、不吃、不喝造成的结果。在他看来,余家几代人流传下来的打行事业葬送在自己手上,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自己已没脸再活下去了,于是在被抓进天王庙的当天便绝了食,并且闭着双眼不同别人答一句话。如今回了家,他仍是不吃、不喝。知道儿女们已从外地赶了回来,他微睁双眼,以微弱的声音对着坐于床头的余金姑说道:“儿啊……米……米行没了,没了……”说时,眼中落下了几滴清泪。
“爹,你老身体要紧,不要再去操米行这个心,过两天我再去找他姓汪的,我不信他当个镇长就能一手遮天。再说,即使米行真的没了,我家不是还有桐茶山林吗?又还有几十亩土地,饿不死我们的。今后我和敬福在常德多给家里带些钱来,日子照样过得好,你发什么愁呢?”其实,米行是不是能争得回来,余金姑这时心里并没有底,但老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心里却又很清楚,所以,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尽量用好言好语来安慰老父。
然而,不论家人怎样劝说,余相泽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家人端来汤粥之类的食物要他多少吃一些,他仍是不愿吃,口中还时不时反复叨唠着同一句话:“米行没了,我实在没用……”这样闹到半夜,他从床上突地立起身,大叫一声,“我冤啊!”便立即又颓倒下去,大瞪着双眼,再也没返过这口气来。
余相泽的过世,亲友街邻来帮忙的人很多。为其做法事的也就是这杨道师。当法事做到子女们为其招魂之时,说来也怪,余相泽的长子余敬德未能把父亲的魂招回来;次子余敬福接着来招,仍是未果;杨道师便让余金姑来招。这余金姑两手捧着引魂旗,口里默叫了一声爹,一跪下地来,就我不大动,身随地转。不到一两分钟,那清明纸剪成的引魂旗就直垂地面,且精竹旗杆的尖端竟然弯曲起来,直似有人址旗向下牵引一样。而余金姑也就迷迷糊糊,摇摇欲坠起来。这时,杨道师急叫,“快把她扶起来,快把她扶起来,她爹的魂被她招回来了!”听了杨道师的呼唤,站在余金姑身边守候的越素贞,急忙一把扶住了她,余银姑也赶紧上前帮忙,两人把这大姐扶进了房内。
上山这天凌晨,闭殓开始了。这是世人对死者见上最后一面的时刻。余金姑让弟妹子侄们先行绕棺瞻仰老父遗容,然后自己在越素贞的搀扶下,也去见老父最后一面。棺木中,余相泽临死时那大张着的口、眼,早被人们整理得闭合上了。但这时的余金姑却始终认为父亲的口、眼闭合得还不十分完全,于是又伸出手去摩抹摆弄,且对他高声说道:“爹啊爹,是谁害得你,你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到了阴曹地府,你老人家也不要放过这些恶人。爹,你听到了吗?爹——”这余金姑也确实算得上是倔强的人了,从少小到中年,遇事从来不会流眼泪,即使如今老父过世也是如此。不过,她也有个很不好的毛病,如若过分激动,人便会昏厥。现在就是这样,当她最后那声爹刚一脱口,人便往后倒了下来。好在有越素贞和余银姑的看护,才没有倒下地。
越素贞同余银姑一起,再次把大姐扶到了房中。这时的越素贞已是十分疲倦,却也不好意思回家休息。按规矩,这天亡者的家属子女是要陪伴亡人过夜的,越素贞把自己当作余姓后辈,当然也得坐夜守灵了。她见余金姑已躺下,有银姑在一旁陪着,便向银姑打了声招呼,自己独自走出房子,想到院外城墙边透透气,使脑瓜清醒清醒。她站在城墙垛口边,迎着河风,头脑清醒了许多。想想三年来自己经历的风雨磨难,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原指望余敬耀能助自己复仇,现在不但余敬耀死了,连伯父余相泽也丢了命,而回校工作的路子又被自己堵死,今后何去何从?路在何方?她感到一片茫然。一个多月来,那龙文池因为在家养眼伤,所以并没出门来搔扰自己。可前天自己清清楚楚地瞧见他从街上走过,还有意无意地向自己家里瞥了一眼。今后他将如何对待自己?这也还是个迷……看东方,天空已微现曙光,而眼前仍是一团漆黑。然而,对岸新街及洪安村的景象虽然看不清,但河滩头激流的冲荡声却比白天清晰了许多。她知道那河水仍在有规律的自然流动着,可人呢,人的经历可就无法找出自己的规律来了。身在社会,必受社会所左右,谁也无法自作主张……
越素贞就这么在城墙边站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身子有了凉意,便折转身想回到灵堂去。忽然,城楼阶梯边的转角处闪出一道人影,径向她奔来。她刚要开口喝问,对方却先出了声:“余幺姑,是我王七贵,请不要高声,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听到这人竟是王七贵,越素贞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沉声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大院里可多的是人!”
“我知道。我到这里也有一阵子了,以为你会回去,才没及时站出来。哪知你现在又要进里面去,我不得不冒险出来告诉你了!”
“什么事,快说。”越素贞并没放松警惕。
“今天余伯上山之后,客人一散,汪子俊就会派人来抓你满舅去当壮丁!”
“啊!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现在,我就是他叫来观察动静的。里面人多,我怕闲人瞧见传出话来,所以才不敢进去对你们讲。我知道他汪子俊做事得罪人太多,将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再说,就算今后他不会出什么事,可到头来他一调走,我们这些本地人就会替他背黑锅;我现在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又不得不做,这才事先通知你们一声。不过,请你千万不要把这事向其他人说,就让余大姑子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你们那满舅今天躲不躲得脱,那只看你们自己了。我也该走了,要是被人瞧见,我的麻烦就大了。”说到这里,王七贵也不等越素贞表态,就匆匆向黑暗中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