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八中从合肥撤来湘川边区。沿途经历了无数的艰辛,这是可想而知的。到了目的地后,除了没有一个集中的校舍之外,还有三个方面的困难也是十分显著的:其一,有的学生家在敌占区,全家死得精光而成了孤儿,即使有的没死光,却已失去了联系,这样,他们读书包括生活方面的一切开销,就都得由学校负责,这对学校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经济负担。其二,沿途走来,中途散失的师生很多,造成生员严重不足。其三,在撤迁的时日当中,学生几乎没有上什么课,致使学生的学业成绩达不到预定的程度。外加上像翠翠这些隔了几个月才赶回学校的学生,也不是个别现象,因而学生非得在加一个学期的补课才行。由此,校总部决定实行教改,把原来的秋季入学夏季结业的学制,改成了春季入学冬季毕业的方式。这样,既可让学生晚一期结业进行补裸,又可为学校就地招生、争取地方上的经济支持,赢得时间作准备。因此,本期秋冬两季,翠翠与刘英们仍被留在永绥初二年级补课。
时间一晃,开学又过去了两周,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学校考虑到地方习惯及师生们的心情——月圆之时,谁不思念远在天边的亲人呢?——决定放假一天。翠翠思念自己那孤处茶洞的母亲,打算假日回茶洞探望她。刘英一是想去看看在茶师工地的父亲,再一个是为了给翠翠作伴,也决定同她一道上茶洞。由于往后上茶洞去来的次数显然增多,车费花不起,所以两人只能步行。这使得当班级生活辅导而离不开学生的阮寿筠很不放心,她便找王剑清说,看他能不能送两个孩子去茶洞。王剑清正有这个意思。于是,这天一放学,三人就结伴步行到了永绥去茶洞的公路上。
沿途,三人有说有笑。他们笑谈班级这两周来发生的奇闻趣事,他们憧憬翠翠和刘英将来的前途及美好生活,但却决不谈及现时存在于他们各自心灵中的阴影。永绥距茶洞有48华里,中途大多是荒无人烟的茶林桐山,弯弯坳坳也特别多。每经过这些地段,王剑清就让两个女孩子走在前面,自己则在她们身后把玩着小手枪。因此,在一些荒凉的山坳之间,虽然他们也遇到一些路道不正之人,但却也没出现什么麻烦事情。在别人看来,这过路的三人虽是特别,却都打着空手,而那大个子军人——别人从衣着装饰上看,认为王剑清是军人——还带着手枪,谁也不会去干没得东西可抢而去吃子弹的买卖。
从中午两点钟放学开始出发,到下午六点钟左右,三人便拢了茶洞。他们从隘门穿街而行,不一会就到了这“‘辞愁’茶馆”。然而进屋一看,却没见着越素贞的身影。王剑清想:门大开着,柜台上的撞板也没上,那她人就一定不会去远。于是,他又带着两个女孩子去河边寻人。果然,他们人还没走到河边,远远地就见着一个女人站在河沿上——她身着黑缎旗袍,乌发梳成云鬟状,脚穿高跟鞋,右手握着一张白手绢,左手背撑着细腰,正与泊于河边的商船上的一些人在交谈。不用说,三人已知道了她是谁,便都走了过去。
“黄老板,味道不错吧,我从来就没骗过人,哪还敢欺蒙你们这些久走江湖的大老板呢?”这是越素贞那脆生生的腔调。
“好味道!好味道!不过,烟茶的香味比不上你黑牡丹的香味来得纯正。嘻嘻!哪天若是让鄙人一嗅牡丹花的香气,我会多出些大洋!哈哈!”这是船上那个被称为黄老板的中年长衫男人口中发出的声音。
“哈哈,黄老板想采别人牡丹花,你出得起那么多大洋吗?”这是旁边人的插说。
“嘻嘻,要闻花香有什么不可以,拿出两百大洋就成!”这还是越素贞那脆生生的语调。
“妈——!”突然间,越素贞身后传来了翠翠那极其不满的声音。她不由地猛一回头,便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的三个人:大个子青年青着脸,两个女孩子红着脸,各以不同的面部表情向着她。而三人也同时见到了越素贞的一张脸,这张脸除却满是惊讶而外,竟描着柳眉,涂着口红,抹上了烟脂粉。从不化妆的越素贞现在竞然化了妆。
“是你——”她“们”字未成出口,就赶紧背过身,走到河边去用手绢洗脸。洗了有一阵子,她才又回过身来尴尬地对三人说:“你们来了……我,我不是叫你们不要来吗?还没吃晚饭吧?我去给你们弄。”说着,她便低着头从三人身边走过,感觉到身后三人并未动身跟来,她只好又停步等待。
“你两个去渡船上代成叔看一下船,把他叫过来,说我有事找他!”王剑清冷声向两个女孩吩咐道,这才回身向越素贞走去。到了她身边,她又把他让到了前面。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王剑清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冷冷向身后人发问。
“我,我没干什么呀!”她陪着小心回答,就如同小孩子做错了事在大人面前所作的无谓抵赖那样,口中不承认,心里却发虚。
“哼!没有?那‘黑牡丹’‘白牡丹’是怎么回事?!”他到底还是回了一下头,但眼光却像是要刺入别人心脏的匕首,使她不得不重又垂下头去。
“江湖中人说话,都是这样的。我,我怎么会去干那些事……”
两人回到了茶馆,王剑清在桌旁坐下生闷气;而越素贞则赶紧办起饭来,且时不时又侧目偷看他一眼。她是知道的,她不能做出让他过分难堪、伤心的事,因为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说不定将来自己母女都是要靠着他的。她这么想:从年龄算起来,他只比自己女儿大十二岁,男人比女人大些不要紧,何况他又是这么的热情巴家呢;如今自己打算在此复仇,那就一定要先为女儿找到一个好依托,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这个“依托”是非王剑清莫属的,如自己做事让他过分难堪,那以后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好办了。
停了一停,王剑清虽是眼睛不看她,但毕竟还是开口说起话来,且语调要柔软了许多:“不管怎么样,你也得为翠儿想想,你这让她有多难为情。两百大洋,两百大洋就把自己给卖了吗?”说时,他脸上明显露出了痛苦。
“嘿嘿,”她心里平静了许多,“两百大洋,谁愿出这么大的价钱干那种事。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让那些登徒子不要打什么鬼主意。”
“要是有人出了两百大洋呢?!”
“嘿嘿,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
“龙文池就有这么傻!!”他恼怒地加重了语气。
听他这么一说,她又低下头默默地做她的事,许久没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