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也实在是快,一转眼,假期就已结束,新学期又开始了。这天,阮寿筠母女与王剑清又相约来到了茶洞,他们是专程来接越素贞母女的。今天,他们的心情也真是好极了。想这一向来,他们你来我往地多次催促越素贞回学校去,但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拒绝了,害得他们心里一直都像是放着一块大石头,时时沉甸甸地。他们期盼着开学,只要一开学,越素贞就再也没有理由不同他们一块回学校来。那时,大家才能真正放得下心。现在好了,现在开学了,他们心里怎能不高兴呢?一下车,三人就穿过南城门,直下西城门,来到了越素贞母女的寓居地。还未成进门,越素贞门前的景象就让他们吃了一惊:原先已被封起来的莫老开的铺台,如今重又现了面;铺台上面的玻璃罐中,装的是各种品位的茶叶和点心;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那不太大的前门外,挂上了一面写着“辞愁茶馆”的招牌;启眼向里望去,那本就不大宽敞的堂室,并排摆了两张茶桌。其中一张茶桌旁坐着三个人:刘鹏飞绷着脸在生闷气,余耀子和蒋老成愁苦着脸默不作声。坐于一边的翠翠见三人来了,苦脸换成笑脸迎了出来。
“这是玩得什么把戏?!”阮寿筠不等翠翠出声招呼,竟微颤着嘴唇沉声先发了问。
“欢迎欢迎!嘻嘻!欢迎贵客光临小店!”越素贞本在房里,听得堂室阮寿筠的沉喝,也就满脸堆笑地出房接客。
“我什么也不管!”阮寿筠毫不理睬她这一套,“你得给大家交代清楚,”她伸手向室内阵设一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阮寿筠气成这样,越素贞要想再笑已笑不出来了,只得收起她那做作的嘻笑,在另一张桌边落了座,以上齿梳着下唇默不作声。
“你倒是说呀!”阮寿筠跟进一步,手撑桌面逼她回答。但她仍不做声!
“人家不当老师了,要当老板娘了!”刘鹏飞代她作了答。那语调既像是讥刺,又像是痛心;又什么都不像,倒像是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当鬼的老板娘!”阮寿筠怒气难平,“你以为这茶洞是什么好地方?骚地方!烂地方!你还没吃够这里的苦头?还想再吃?!”她已口不择言,且并不照顾这茶洞本土的余耀子的情绪,对这茶洞来了一番痛咒,“你要甘愿堕落不要紧,但也总该为翠儿想想!你一个人在这里,让她如何放得下心?你说呀?!——?”她终于哭出声来,“勇——勇儿又不是没——没希望找到,只——只要往后找到他,就什么都好起来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呜——以后——以后找到了勇儿,你又怎么去面对他?呜——”她已说不下去,终于坐下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幺姐,你还是听大家一声劝,还是回学校去吧,”余耀子垂着头也开了腔,声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刚烈,更多的成分是丧气,“那龙文池一时半载不会回来,他若回来,我会找他。我本打算去峨溶找他的,但凤姣说那里地形复杂,他的党羽又多,去了不会讨好,只会枉送大伙性命,所以我们只好在这里等待了。不过你放心,这笔血债我是一定要让他偿还的!你还是安心同阮老师他们走吧。啊!”
“妈!……哼,我们一起走吧,……呜……你一个人在……在这里,我……我们都不放心……呜……”翠翠也哭泣着劝说母亲。
听到女儿的哭泣,越素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说了话:“幺舅,寿筠,你们对我的关心,我心里是明白的,”说话时,她脸上竟又带上了以往那种神秘的微笑,“可是,我已决定在这儿长住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阮寿筠停止了哭泣,抬头睁眼打断了越素贞的话。
“我不是不想当教师,过去做梦都在想,因为我从小就认为,教师是最圣洁的,学校是个圣洁的所在。可我现在一身污秽,还去当老师,这不玷污了那美好的名称!”
“谁说你一身污秽?谁敢瞧不起你?这是你自己在作贱自己!”
“一点不错,现在是没人瞧不起我,可这只是现在。再说,即使以后别人也不说什么,可我自己站在那个地方,心里就觉得有愧,这也许就是自己作贱自己吧。而我已实在没有办法除去这个心理障碍,站在那个地方,也许一辈子都得背这个心理包袱!”
“你怎会有这个想法!难道在茶洞做你这狗屁老板娘,就没有这个心理障碍了吗?!”阮寿筠听了她的话,心里老大想不通。是不是这家伙头脑出了什么毛病——这当然是毛病,心理障碍就是毛病。
“我想做个圣洁的人,”越素贞接着说,“但老天不允许,我无法和老天抗争。可谁毁了我,我倒要看看,他又具有什么好下场!我希望看到他和我一样的毁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这儿!我已跟翠儿说好了,让她一心读书,以后少回家来,就当我是在这里给她爸守灵!”
大家听了越素贞这番话,愣愣地向翠翠看去。此时,翠翠坐在一边不住地抽泣,眼泪成串成串地向下滚落。
“你斗不过他们的!”阮寿筠机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
“斗不斗得过,我现在不去考虑他,但一个曾被毁过的人,就不怕再度被毁。那天在水中,我以为我要死了。我知道我带着一个人,那瞬间我好后悔。这人为什么要是剑清呢,要是能与仇人同归于尽,那该多好?我现在不想死了,要死,也得把那帮家伙带着!”她站起来,双目放出异光,“一炉烈火,当燃尽自己的时候,它要烧毁的人,也决对逃不脱!”
直到这时,大家才弄清越素贞一直不愿回学校的真正原因。听了她的话后,各自心中都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冰,浑身透着寒气。
终于,越素贞紧绷着的脸得以松弛,她转身从橱柜中拿来茶杯,给后来的阮寿筠和王剑清也沏上茶,然后又面色凝重地说:”我流亡到这里,本就没什么亲人。出门一家五口,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翠儿一人在身边。不过,好在有你们这些不是亲人的亲人时常关照。以后,我就把翠儿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多多照顾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女子看待。至于我,你们就不要再费心了,我是不会再去做当什么圣洁者的梦了。”
“在长沙,我们喝了你的‘辞愁’洒,”阮寿筠手把茶桌上滚烫的茶杯,语调悠悠地说,“没想到来了茶洞,还要喝你的‘辞愁’茶,愁啊!愁啊!这愁何时辞得了呢?!”话毕,又是几滴清泪。
看着阮寿筠的愁苦模样,听着她那悠悠语声,越素贞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神秘的微笑。她自己心里清楚,此“辞愁”与彼“辞愁”含义有所不同,此“辞愁”代有“吃仇”的含义,而彼“辞愁”没这层意思。因为,她始终忘不了龙文池在糟蹋她时那“我生吃了你”的沉沉嗥叫。所以,门外招牌上的辞愁茶馆四个字的头两个字,被打上了引号。但她没说出来,别人也没有去注意。
“唉!”这时王剑清皱眉长叹一声,也就接上了阮寿筠的话,“贞姐既是有这些想法。我们也就不多说了,说来也是枉然。好在茶师正在建校,等施工完成,学校老师调整的时候,让鹏飞兄再到校方作些努力。将贞姐的名字加进茶师的教师排名中来。”
“唉,到时怕就没这么好办了,”刘鹏飞也叹息着说,“现在是这个样子,以后难免别人会说闲话!”
“我不管!到时你非得尽力不可!不然,我们就没完!”阮寿筠听了丈夫泄气的话,恼怒地施起压力来。
“哎,你们都不要费心了,我说过。我同教师这职业,这辈子算是无缘了!”越素贞接了话。
“贞姐,你就先不要把话说死,到时再看吧!”王剑清凄楚地劝说道。
于是,大家许久无话,都默默地喝起茶来。茶味苦中带有清香,可他们的心呢?除了苦而外,也不知还带有什么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