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其实王向阳知道王宣不会出什么事,但他为什么不打一个招呼呢,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家中还有个父亲在等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儿子只会想到母亲,以前,王向阳对此还是相当心平气和的,就像对待物竞天择的道理一样,知道自己在儿子心中的份量总归是处在下风的。但这个子夜,这个突然醒来的孤独子夜,他感到了妒忌和失落,无限的空虚包围了他,这个家,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与姚一红的持久战,最终会是什么结局呢?
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王向阳哭了。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这个一向乐观的男人无声地哭了。
——王宣的不归也许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引子,王向阳的泪更多的是因为姚一红。
那个晚上,当他怀着那样的柔情、那样的亲爱、那样的小心去拥抱妻子,并且,在那一瞬间,他都能感觉到妻子身体里熟悉的颤抖与呼应,可是,就在一秒钟之后,怀中的妻子却变成了一座冰山,她用最冷漠最决绝的声调说:“谢谢关心。现在你可以走了。”瞧,她在谢谢我!就像谢谢一个钟点工,一个熟人,一个同事!
为什么?她到底是为了谁而这样一直坚持着?王向阳知道他一定有个对手,大大方方地横在他与姚一红中间,显然,这个对手是高出王向阳的,他那么快就让姚一红明白:爱是妥协、放弃、忍让、全都由着对方……王向阳用半辈子来实践的爱情真理他那么快就教给了姚一红,于是,姚一红开始死心塌地去为他忍让、妥协!可是,这让王向阳多心疼多冤枉多不甘呢!他这么能让妻子这样去委屈自己,她怎么能吃这种苦头呢?姚一红,你伤了你自己的心不说,你还伤了我王向阳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王向阳感到了困倦,尽管情绪仍然不高,但他想到一个成语“哀兵必胜”,不,他不能妥协,但必须调整一下作战方式。
他找出一张纸,写上姚一红的地址,然后贴到王宣的门上。最近一段时间,王向阳打算休息一下,不再去姚一红那里了。而儿子,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如此彻夜不归,也许,他的确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母亲沟通一下。
接连三天没有听到姚一红的任何回音。三天其实并不漫长,但郝青白感到了痛苦,而且越来越难以忍受。打个粗俗的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像一个烟鬼或酒鬼连续三天都烟酒不沾似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乐趣、最安全的依赖被完全抽光,他好像被吊到了半空,这种难受与失落既是生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郝青白不敢想象,如果姚一红真的决定不再跟他来往的话,他会怎么度过余下来的日子。
郝青白意识到了他的无作为,他强迫自己:去找姚一红。只有这样,才能结束这吊在半空中的等待与猜测。
不过,跟王向阳那样的实践派相比,郝青白是典型的空想者,在做出决定与付诸行动之间,还有着漫长的距离。
接下来的几天,他又经历了几次的犹犹豫豫、反反复复,一方面是为了一点点自尊,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生怕接下来会发生令他绝望的局面。要不打个电话算了,何必上门呢;要不再等等,说到定她这两天就会主动联系;也许,她的不联系就是一种答复,何苦再找上门去呢?
就是在生意场,郝青白好像也没有碰到个这么复杂的命题。终于,在出发前,他想到了一个很得体的理由,勉强把自己骗出了门:小蓝不是说好了要大家出来见见的吗,那正好,就当是个正式的上门邀请好了。
郝青白找了个借口让司机先走了,然后捏着张抄有姚一红地址的小便签一路慢慢地找。他固执地不问路,好像在考验自己的眼力似的。中途有些饿了,又到一家面馆吃了些东西。他似乎还在踌蹰着,像在等待出现什么难以逾越的新障碍,不过没有,虽然拖拖拉拉,他还是很顺利地找到了姚一红的住处,时间却有些迟了,已是晚上八点多了。这让郝青白有些懊恼。
郝青白敲门的时候,姚一红早已洗过澡换上睡衣准备休息了,脸上正贴着睡前面膜。她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客人,她最近都没有客人。王向阳好一阵都没有出现了,她知道丈夫一定是有些生气了,王向阳难得有脾气,不来就是一种脾气。她有些歉疚,也有些想念那些吃食和小礼物,但是又能如何呢,她不可能跟王向阳赔礼的——重新听到敲门声,姚一红是真的高兴了,她想,到底是自己的丈夫,他还是来了,他最终还是会俯就自己的。
“等一等!”心中虽然高兴,却还是慢吞吞的。衣服倒是不必换了。面膜揭了,再洗把脸,又搽了一点面霜,对着镜子,她忍不住自嘲起来:唉,像做游戏一样,搬到外面来住,好像反倒是为了王向阳似的。该来的永远不会来,不该来的他倒当回事儿来了。
等到一开门,姚一红是真的怔住了,并立刻感到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开口过低的吊带睡衣,在郝青白面前,她从来都是正装出现,这睡衣,简直显得衣不蔽体了,而且,都不问问是谁,就这样直接把门给打开了,天哪,郝青白会以为自己太随便了吧……姚一红有些羞惭,同时又有些女人的小小自得,她知道自己穿着睡衣是什么效果。
在等待开门的过程中,郝青白本身就已经开始局促了,他知道今晚的时间不对,怪自己太磨蹭了,这么迟,姚一红会怎么想呢?
等到一开门,看见裸露着光洁脖子的姚一红,湿漉漉的头发、带着一点小水珠的面庞……郝青白更加不自在了,他简直后悔极了,他一路上为什么要磨磨蹭蹭呢!他这是在给自己添麻烦。不过到了这时,却也退不得了,郝青白只得装出客气而生分的样子,好像对姚一红的迷人性感熟视无睹似的:“可以进来吗?”
姚一红当然注意到了郝青白的窘态,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高兴起来。她发现,在她和郝青白之间,还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出现了性的因子,此刻,他更像个男人,自己更像个女人……为了不让青白太难堪,也为了挽回自己随意开门的不妥当,姚一红也表现得淡淡的、富有礼节的:“当然,请进。请进。”
寒暄毕了,却一时无语。姚一红看看郝青白,心中又喜又悲,但因为刚才的生分,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等这个人的到来等了这么长时间,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等待最喜爱的食物那样,等到现在,她的饥饿感都快要找不到了。她该说点什么才好?
“呃。太迟了,打扰了。”郝青白喝了口水,看了看姚一红的房间,他看到了姚一红各个时期的照片,心中忽地一悠,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是强大的还是软弱的呢?看看她,为了爱情,她在这个小屋里忍受了多少寂寞呀。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微小和无力,也许,对她来说,与自己的重逢与交往本身便是个万劫不复的错误……
郝青白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呃,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主要呢,是我妹妹……她想认识认识你。所以,我来约你一下,看什么时间比较方便?”
“你妹妹?”姚一红有一点迷惑,如此正式的邀请,是什么意思?他妹妹怎么知道我的存在的呢?莫非,他改变主意了?事情出现转机了?姚一红心中一时翻滚起来,几近沸腾。
“青白,是不是……”姚一红眼睛闪闪地亮起来,热切地看着郝青白,顶上的灯在她的头发上、眼睛里映射出特殊的光芒,这一瞬间,她看上去多么动人!接近美的顶点!
“哦,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比较好奇,你又是我多年的老同学,因为听我说起,所有……”郝青白连忙解释,一边掉开头去。他知道姚一红会怎么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这么想。可是,他是个正常的人吗?他必须打破姚一红的任何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