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带班的老张说领我去熊房看看。来到一个有几千平方米的高大建筑里，里面很空旷，平放着六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有一只萎靡的黑熊。奇怪的是它们身上都箍着一个明晃晃的像兜肚的东西。老张告诉我，“这是取胆汁用的。”他带我来到第一个笼子跟前，打手势告诉我：“采胆汁开始了。”我看见两个彪悍的工人麻利地左右绑好熊躯，在那钢兜肚两侧各拉起一条粗大的绳子，经过一个特制的滑轮，齐喊了声“嗨——”只见熊身上的钢兜肚渐渐地收缩着、收缩着。突然，熊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喊：“呜——”那简直不是吼叫啊，那是变了形状的凄哭，其间它拼命仰着头痛苦地瞪圆了眼睛，四个粗大的掌子在有限的空间蹬抓着地面，发出“嗞啦，嗞啦”的刺耳声响，瞬间，那腹下的钢管里“滴答，滴答”地流出了碧绿色的液体。操作工人又慢慢松开绳子，接着拉起下一个回合，又是一个声嘶力竭的泣叫。我看到熊的眼泪瞬时淌下来，它竟然也像人一样咬紧了牙齿，躬起了身体去承受着无休止的痛苦。好悲惨的一幕啊，我不忍再看，扭头走开了。此时，我才明白，夜里那些悲叫是这些带着伤痛的熊，在难挨的暮色里发出的呻吟啊。
老张跟我到门口，我声音颤抖地质问他：“你们还有人性吗？它们可都是生命啊！”老张淡淡地说道：“没办法，我们干的就是这样的活啊。”情绪稍定，我无奈地问他：“多长时间采一次胆汁？”他回答道：“那要看情况了，胆汁多的一天两次，少的最迟两天要一次，一般一头熊可以采十年。”我的心战栗了，一天两次，十年，这是个什么样的魔鬼数字啊，也就是说，这样欲死的折磨每天都要进行两次，要在这样欲生不能的刑罚里忍受十年，七千二百次剜心剔骨啊。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啊，纵是人的坚强生命力，也肯定难以坚持下来，我的心痛痛的。
我提出要回去。老张说：“一会儿要对小熊手术，这个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走，你代表刘总，你走了，出了事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我只好跟他又回到了熊房。在他招呼下，四个彪悍的工人围拢到了小熊跟前，用铁链子紧紧地捆绑起那只小熊。小熊惊恐地望着大家，当它的眼神看到我时，顿时一亮，渴求地望着我。我的眼睛湿润了，此时，它竟然“扑通”一声向我跪了下来，是四个蹄子同时跪下……老张摆摆手，命令开始手术，小熊失望地朝着屋顶，放声大哭“呜——”那声音惨极了，失望极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听过的震撼心灵的呼喊，它简直就是用人类的语言呼喊出来的一个“妈”字，就连那些刽子手般的工人也为之一震。就在此时，一个异常震撼的情景出现了，只见笼子里的一只大熊嘶叫了一声，竟然用那巨掌一点点地撑开了拇指般粗的铁笼子，蹦了出来。吓得那些工人四下逃窜，我顿时呆住了，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移动不得。可大熊没有理会我的存在，飞快地蹦到了小熊的跟前，用那笨拙的巨掌去解那粗粗的链子，可怎么也解不开，它只好亲吻着小熊，勉强地把它依偎在自己的怀里，用舌头慈爱地舔去小熊严重的泪水，哼哼叫着去抚慰自己亲爱的孩子。小熊也像在连连叫着妈妈，“呜呜”地呜咽着，求妈妈救救自己。
突然，大熊狂叫着，用自己的巨掌狠狠地掐住小熊的脖子，吼叫着用尽力气掐着，掐着……直到小熊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来，它才松开了自己的巨掌，它看着已经死去的孩子，它呜咽着，哀鸣着，仿佛在喊：“孩子啊，妈妈救不了你，但你再不会去受罪了，妈妈对不起你啊——”它先是撕咬着自己的毛发，接着一把拽下了身上的钢兜肚，那钢管带着半个胆囊飞了出来，肚子上的毛皮顿时被鲜血染红了，汩汩地流淌着殷红的赤丹。只见它大叫一声，疯了似的向墙壁撞去，“砰——”墙壁轰然倒塌了。我麻木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个残酷的熊房的。
整整一天，我脑海里都是那悲惨的一幕。我在心中自问：熊妈妈的举动是母爱？我想是的，是一种无奈的母爱。在此时此地，它没有能力帮助孩子解脱那十年地狱般的痛苦，无奈之下，只有把创造了的爱毁掉，再去冥冥之中陪伴它，寻觅它，唯有如此啊！！！
直到我们有勇气承认残忍的本来面目——无论受害者是人还是动物——我们才能期待世界上的事情会变得更好。
——瑞切尔·卡尔逊（环保运动先驱、《寂静的春天》作者）
再见，我们珍爱的弗兰西！
（英）谢罗便臣
今天下午，我最后一次给弗兰西剥葡萄时，眼前又浮现出我第一次见到它的场景。那是2002年12月6日，那一天它从养熊场来到救护中心。看到这头黑熊身形如此矮小，大家都十分揪心。
“弗兰西”，这个名字是由它的德国领养人亚历山德拉·欧特家夫人起的，而这个名字似乎也与它非常般配。弗兰西是我们见过的最瘦弱的月熊，那天当我们看到它蜷缩在狭小的铁笼一角时，压抑的心情让我们为它的被解救而庆祝。弗兰西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而这一切也并不出人意料。
养熊场残忍地拔去了弗兰西的趾甲和牙齿，它的下巴长有一个巨大的脓肿，腹部的孔正在流着胆汁和脓液。每天都在被抽取胆汁的弗兰西是养熊业的受害者，它身上光秃，几乎没有什么毛发。它有一个“正常”大小的熊脑袋但身后却拖着一副发育不成熟的矮小身躯。事实上这只是一具被塞入铁笼囚禁二十五年的动物躯壳而已！
弗兰西压根儿就不看我们，只是盯着笼子底部，喘着粗气，胸部上下起伏，在恐惧中等待来伤害它的下一个人。突然它的鼻子微微颤动，头转向了我。是的，它捕捉到了它从未闻过的气味，而这股气味诱人地让它难以抗拒。这种由草莓、苹果、芒果、炼乳和果酱混合而成的水果奶昔，现在就放在它的鼻子前！更让它想不到的是，这些都是为它而准备的！
弗兰西战战兢兢地伸出粉红色柔软的舌头，尝了第一口，然后就无法停下来了。它闭着眼睛尽情地舔食，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不停地享受着美味。当弗兰西的舌头伸到罐子底部时，我把剩余的奶昔全部倒在了我的手指上——对于一头刚救助回来的熊来说，我的这一举动并不是特别明智，可它却温柔地将它一生最美味的饮料吮吸入口，而我也触碰到了它天鹅绒般柔软的嘴唇。
从那开始我们就得依着它了，弗兰西很能让大家为它服务，也懂得何时向大伙儿施压。葡萄是它喜欢的水果，吃葡萄的时候它会不屑一顾地吐出葡萄皮和葡萄籽，直到有一天它让我们明白给它葡萄的时候，必须先将葡萄去皮去籽！而后来的一段时间它显得食欲不振，尽管如此却仍然表现得十分强势。这种情况就让我们很紧张，给它尝试各种“适合的”熊类食物，但它仍不理会。最后我们又一次心软了，提供了它坚持想得到的东西——它最喜欢的柔软多汁的妙鲜包（一种狗粮）。
2003年1月，也就是弗兰西来到中心后的一个月，它的状况又让我们担心起来：它身上有一系列的健康问题，并且不吃东西。当时的亚洲动物基金兽医总监盖尔（Gail）特别担心它，并告诉我们弗兰西一直都存在呼吸障碍，肺部也有相关问题。“情况看起来不妙。”盖尔说，我们对弗兰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七年后，弗兰西仍然以自己一贯的方式挑战着兽医医学和常理，它还在快乐地蹒跚前行，享受着生活，并自己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才放弃。
弗兰西不让我们忧心时，总能让我们笑声不断。礼貌地来说，它是头“多气”的熊，会毫无顾忌尽情地打嗝和放屁，而且通常还是在我向一大群参观者夸耀它的时候。它的时机掌握得刚刚好：客人们在它房间周围毕恭毕敬地站着，听着关于这头特殊熊的心酸的故事和悲惨的过去。但当弗兰西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多少还有点洋洋得意地释放气体时，我们怎么还能够严肃得起来呢？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透过窗户向房间外的“秘密花园”（弗兰西居住的特别看护区）望去，看见它正在用嘴搬运那里最大的一捆稻草，大步走向它的房间。我想它该会多喜欢铺上稻草的床啊……
现在，就在今天下午，当我给这头勇敢的小个子弗兰西熊准备它最后的晚餐时，心里的悲伤无以言表。它用那完美的姿势端坐在熊舍的栏杆前，开始享用这小小的一餐：先是营养丰富的牛肉和拌着酱汁的狗粮，接着是一块肉馅饼。而准备馅饼的原因是，第一，它今年不能再过圣诞节了；第二，纪念著名的鳄鱼猎手史蒂夫·艾文（愿他安息）。他第一次看到弗兰西就称它是“火辣的小馅饼”。史蒂夫真的没说错，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头讨厌其他熊出现在“它”的地盘上，而且极其挑剔的母熊弗兰西，最终被大脑受损的鲁伯特（Rupert）所吸引，于是最独特的爱情诞生了！
它们深爱着对方，弗兰西只有六十公斤，鲁伯特则足足是它个头的三倍，相形之下弗兰西显得特别的矮小。但自始至终，弗兰西都是它们关系的主导者。弗兰西会先打情骂俏，接着跳来跳去，等鲁伯特表现出兴趣时，它便会离开——让鲁伯特对着一包稻草献媚。
事实上，它唯一对身处热恋中的小情郎表现出同样爱意的时候就是在寒冷的冬日。它紧紧依偎着鲁伯特，让它娇小的身体暖和起来。而其余时间它则会让鲁伯特很紧张，让它知道是谁说了算。这张照片总能使我们笑出来，鲁伯特被弗兰西突如其来的关心解除了防卫。
弗兰西继续享用着自己的美食，而我关于它的种种记忆也不断翻涌而出。我记得它不喜欢吃小西红柿，但是它却喜欢玩它们。
弗兰西有一个古怪但讨人爱的习惯：它会小心翼翼地用它没有了趾甲的手掌紧紧抓住那些小西红柿，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举高，把小西红柿从它的肩头甩出去。如果鲁伯特靠得太近并且幻想着能够把弗兰西不要的那些剩余食物扫入腹中，那么它就要倒霉了，鲁伯特的鼻子会遭到啪的一声重击，然后鲁伯特毕恭毕敬地退回去，直到弗兰西决定离开并把剩余食物留给它时再折返回来。
今天下午，在最后一次告诉弗兰西我们大家有多爱它之前，弗兰西优雅地吃了些甜点——去皮青葡萄（当然是无籽的）。
虽然兽医对它进行了持续的药物治疗和精心的护理，但弗兰西的腹部还是出现了非正常肿胀。而且，它的心肺还在吃力地对抗疾病，这让它非常难受。几周前兽医刚从它的腹部抽出六升体液，现在它的腹部又胀起来了。很明显这种疗法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样生活得太痛苦了，或许是时候让它离开我们了吧。
最后一次体检，它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幸福中弗兰西并不知道它的特护区里满满的都是人，这是它的家人前来与它道别。
除了安德鲁，还没有一头熊能够赢得救护中心员工如此的尊重，大家拥进来握着它的手满含眼泪跟它道别，在其他国家办事处的员工也写来了爱意浓浓的邮件。
周一我询问黑熊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是否想给弗兰西写一些话，结果我的邮箱被蜂拥而至的邮件塞满了。需要提及的太多，一些悼词如下：
我的小熊，你知道我用我生命中最喜爱的狗的名字给你命名，你和我最爱的小狗狗一样，在我心中已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子。我仍深感荣幸能将你选为我认养的第一头熊，当我听说了你的故事及你那可怕的过去，立刻选择了你！
安息吧，弗兰西。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谢谢你，弗兰西。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证明了你那坚强的意志和精神，这非常重要。
你让全世界的人们知道了养熊业的野蛮、残忍和无情，同时你也展示了你和你的同伴们所拥有的宽恕和拥抱新生活的惊人力量。
弗兰西，在经历了二十年的痛苦和折磨之后你活了下来，这是一个奇迹。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小熊，只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骑兵。所有你滑稽的小举动，爱放屁的屁股和矮胖的身体都让我们充满笑容。我真希望我能扭转时光让你能跟那些夺去了本应是你最好的时光的混蛋交换位置。没有了你鲁伯特怎么办。它一定会像我们一样因失去你而肝肠寸断。
我们皆被赐福得以认识弗兰西那难以磨灭的精神，这种精神以某种方式使一个瘦小的、遍体鳞伤的身体在绝望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给这位勇敢的老妇人的鼻上送上温柔一吻，它教给我们如此多关于生命和爱带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我知道离别很痛苦，但至少它会和安德鲁以及其他欢迎它的熊在安全的天国中相会。
听到救护中心的老奶奶离去的消息让人很难过。但是在中国，如果一个人在八十岁以后去世，他会被视为一个有福之人，他的家人会为他举行“喜丧”。尽管弗兰西在它的生命中遭受了许多痛苦，我相信最后它会觉得它的生命是值得的。
亲爱的弗兰西
十分想念你，我喜欢给你喂狗粮。
爱你
这些都是来自全世界爱它的人，它是我们爱放屁的弗兰西、“火辣小馅饼”、我们的老师还有朋友。
安息吧，我们挚爱的弗兰西，一生一世都爱你的家人感谢你。
谢罗便臣（JillRobinson）：亚洲动物基金会创始人暨行政总监。世界动物日亚洲大使。出生于英格兰，自幼喜爱动物。上世纪80年代，谢罗便臣女士移居香港，就职于一家国际动物福利机构并为其工作了11年，在亚洲各地实施过多个动物保护项目。1998年，她创办了专门针对亚洲地区的动物保护组织亚洲动物基金会（AAF），并致力于在亚洲地区终结活熊取胆行业。AAF在中国成都和越南河内设有两个黑熊救护中心，拯救养熊场的取胆黑熊。2010年，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被全球动物救护中心联盟评为“2010全球最佳动物救护中心”。1995年她被美国《读者文摘》杂志评选为“时代英雄”，1998年被英国女王授予“帝国荣誉勋章”，这一荣誉是对她为改善亚洲动物福利所作贡献的表彰。2010年，在《中国因你而美丽——2010〈泊客中国〉盛典》上，她获得“感动中国的外国友人”奖项，以表彰她在中国为拯救黑熊所作出的杰出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