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里大部分还是沉闷的日子多,文绣不好过,婉容也好不到哪去。每当夜晚降临,婉容总是百无聊赖,时常闷坐椅上默默地伴守孤灯,时或起身而立,面对着窗外发出苦郁的叹息。晚上,她吃过饭就再也无事可做了,总想找点儿事。这样,她又添了个多余的毛病,临睡梳头时拆掉“一把抓”,再将所有头发编成辫子,第二天一早仍梳回原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婉容的病,也是宫内一“奇”。每隔些日子,她就要莫名奇妙地病上一场。
“怎么啦?”溥仪过来一看,婉容斜歪在炕上,就知她旧病重犯了。
“今儿个,我又有点儿不合适。”连说话,婉容都显得软弱无力。
“赶快传大夫,叫佟成海来!”每次,溥仪都像着了火似的坐立不安。
时常,都是孙耀庭去请大夫。佟大夫父子两代都是宫内的著名御医,其父佟文斌是太医院的“正堂”,宫内凡属疑难病症,无不请其诊治。除他之外,太医院还有一位“副堂”,叫赵文魁,是他的得力助手。佟大夫素以外号“石膏佟”著称。
听着都神了!一位太监得了病,专意找到他,他一下子竟给开了二两石膏入药,多大的剂量呀!那个太监不敢吃。“这叫对症下药,您放心,我这味药是去火的,凡是热病都能治。吃去吧……”没想到,吃完药,立时奏效,病居然痊愈了。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行话,倒像是开玩笑:“穷的吃石膏,富的开羚羊。”
与其父胆大、药剂量也大的医风恰恰相反,佟成海胆小,开的药剂量也小,每次他看完病,溥仪总是照药方再加添一倍的药量。对这样谨小慎微的大夫,溥仪颇为信任,后来一直带他到了满洲国仍任内廷“御医”。最让溥仪放心的是,他为人老实,尤以看妇科病最为拿手,为妃嫔看病,他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好手。
每次,婉容得了病,若佟大夫在太医院值班闻说,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如果不当班,溥仪就给他家里打去电话。很快,佟大夫总是穿戴得衣冠楚楚,目不斜视地走进婉容的寝室。
这次见到婉容,佟大夫先请了一个安,然后,向前跪走几步,“奴才为主子号脉。”
然后,他将婉容伸出的手放在茶几的“脉枕”上号脉。整个过程中,婉容始终脸背着他,当他为她诊一只手的脉时,婉容就脸侧向另一边,当她伸出另一只手时,佟大夫又跪行过来为她诊脉,于是她的脸又侧向了另一边。
这时,孙耀庭与回事始终在一旁监督侍立。当两只手都号完脉,佟大夫一退身,跪着禀告道:“奴才给主子号脉,左寸官有些滑,右脉玄……”
“下去吧,”待佟大夫说完,溥仪一挥手,将他打发下去拟医案。之后,他很快就呈上一份黄纸单子,上面写明病源,药方,连同多少银两的价格。溥仪看过后,再让他拿去药房取药。有时,溥仪先让太医院的大夫拟一道药方,然后征求其他大夫的意见,多少改动几味后,再去取药。
煎药时,可就复杂了。太监首领、大师父、孙耀庭等人都得在场监视,煎完药,要用专门的一种纱筛将中草药滤净,再由孙耀庭和回事先分别尝一下药,稍候一会儿,看没什么事儿,溥仪就走了。
之前,他要亲自瞧着太监用一个专门的匣子将药盛好,放进去,还必须用专门的锁锁上。临睡前,婉容才能服药。这时,孙耀庭要跪地禀报:
“主子,进药吧。”
“唉,这药太苦啦。”她还没尝,就知道佟大夫的药苦。
这当儿,小太监早已经把汤药热好了,回事要低头为她端上,按照宫内传下来的规矩,得让她亲眼看着开锁,再拿出匣子内煎好的不凉不热的中药。服完药,宫女为她端上漱口水,漱过之后,她轻轻一摆手,太监、宫女才能离开,她遂安然入睡。
“入则为相,出则为医。”瞧着太医那份受宠的劲儿,孙耀庭眼红了。他幻想有朝一日能当上医术高超的太医,遂萌发了自学中医的念头,千方百计找来了一本《药性赋》,没黑夜没白日地背起了这部枯燥的医书。“水滴石穿”,着实不容易哟!他的确觉得十分吃力,但仍硬着头皮背读着。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一字不差地将《药性赋》全部默背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可实现这个目的了!”实际,这个目标的实现渺无踪影。他投医无门,只得干瞪两眼,将此愿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来人哪!”一听婉容传叫,孙耀庭赶忙跑到了她跟前。
“寿儿,赏你这糖吃。”婉容递给了他几块从洋行买来的糖。
“你该班啦?”看上去,婉容心情还不赖。
“奴才是……”
“赵兴振呢,他哪儿去了?”
“他没在。”
“拿去,”婉容抓起一把糖,“俩人分点儿吃。”
孙耀庭一数,够一人分六块糖。他灵机一动,想多吃两块,于是只分给了赵兴振四块糖,满以为婉容不会过问这么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一见面婉容就问赵兴振:“你吃了几块糖?”
“四块呀?”他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寿来!”
他一听婉容传唤,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主子,找奴才有嘛事?”
“你昨儿个,给了赵兴振几块糖?”婉容佯装生了气。
“我,我……”孙耀庭被问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认错。
婉容见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反倒高兴了。“唉,你这孩子呀,嘴真馋!怎么说你好?”
”主子,您想,奴才给他跑道儿,为他送去,路上还不吃几块?”
“瞅你这花言巧语,算了吧。”她又掏出了一匣子洋糖,朝地下一撒,“赏你们糖吃!把别的人也叫来……”
婉容对底下人挺随便,从不摆什么架子。而平时,文绣从不到婉容这边来,逢年过节才按照规矩到婉容这儿来走走形式。见了面,她要向婉容请安,也只是满族女人平时请的“蹲安”,并没有那种“大礼”。其实,她俩是相互行礼,还得用手扶一下膝盖,只是婉容行礼浅些,文绣相对深些,一声相互道好,也就了事儿了。
对待文绣,溥仪起先也算不错,她进了宫,溥仪亲自将伺候自己的得力太监刘兴桥遣去,服侍她的生活。而刘太监在府内的名字“德寿”,还是溥仪的父亲给起的。不言而喻,他是伺候溥仪父子两辈、又是溥仪从北府带进宫的贴身太监,可见溥仪对她不薄。
另外伺候她的太监,一个是张文洋,一个是李太监,都是宫里有经验的过来人。她走到哪儿,这三个太监就跟到哪儿,称得上是俯首帖耳的随从。
一次,文绣到储秀宫婉容的住处,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带着刘兴桥等人就进了宫。
“哟,您来了?”孙耀庭见了刘兴桥,一打千儿。
“这不,淑妃也来啦。”刘兴桥一指屋里。
“我得喝点儿水。”正说着,文绣出来了。
“奴才给您沏茶去,您稍候我就来。”
“别价,”文绣一扬手,“你们这儿有小桶儿吗?”
“有,有……”孙耀庭闹不清她要干什么,连声地答应着。
“那给我打点儿“井不凉“来!”文绣一口道地的京腔。
他明白了,淑妃要喝井里现打上来的凉水。他忙颠颠儿找来了个干净的小水桶,从院中的深井里打出了多半桶凉水。
“倒喽!”文绣站在井边盯着打上的凉水,见孙耀庭倒掉桶里的水后,又麻利地吩咐:“得,再打一桶凉水上来。”
这一桶凉水打上来后,他给她拿来一个茶碗,慢慢斟满。文绣接过,一饮而尽。“走吧,”话音未落,她走了。
他耽心淑妃弄不好会肚子痛,过后,还特意问刘兴桥。“上次,淑妃喝了我打的“井不凉“,碍事不?”
“咳,没事儿。她身子骨儿挺不错,一年到头不闹病。淑妃呵,就是这脾气。”刘太监无可奈何地说。
“淑妃和咱万岁爷,看着咋不那么近乎呀?”孙耀庭凑上前,与刘太监叨唠起了悄悄话。
“嘿,甭提了,乐子大啦。”刘兴桥一撇嘴。
“咋的?您给说说嘛……”
“说起来,她和万岁爷那叫别扭哟,在北府里我可没见过这样儿的。就说万岁爷去她那儿吧,我们传报了,她也不出来迎驾。有时候,万岁爷与她开玩笑,到了她的窗根底下敲窗户,她连头都不抬,只当没听见。嘿,直到万岁爷进了屋,她那儿才肯起身。万岁爷走的时候,她要是正写着字,也不马上站起来。这,哪儿像个妃嫔啊?”
“按说,他俩都是看过帖子的,不应该相克呀。”
“单论属相来说,他们也没事啊!”
“哎,谁也难说清这码事儿。”他幽默地吐了一下舌头。
“瞧着,她对咱底下人还蛮不错嘛!”
“就算可以吧。可有一样,我刚才说的你可甭瞎传呀。”
“哪儿能呀,您放心。这点儿准头儿我还有。”
伺候婉容这一辰子,孙耀庭毕竟得了好儿。在永和宫那阵儿,全部俸银也不过折合一千五百块大洋,除去花销,也就能剩下千八百块。当溥仪裁人后,剩下的太监减了年俸,一年能落下个四五百块大洋就不错了。在婉容这儿当差,不说别的进项,单单月历就是十两银子。如果再算上逢年过节、溥仪生日伍的当时一两银子折合一块三毛三现大洋,他的手头阔绰多了。
见婉容憋在储秀宫里,活像坐牢狱。他倒想起了乡下人的一句话,“皇上、草民,各有所愁。”她的愁,谁也解不了。她成天眼巴巴地盼着有人进宫,陪她玩一会儿。
天从人意。溥仪来了,还让随身太监推进了一辆崭新的德国自行车,锃光瓦亮,蓝光闪闪。“来,让皇后学学骑自行车。”
在太监的搀扶下,婉容跌跌撞撞地练了几天,居然勉强能在院子里转圈了。她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下,成天价在储秀宫练开了自行车,溥仪见天来,一天不拉,站在一旁,眼瞧着她练骑车。
在一群太监中,孙耀庭算是年纪最小的一个。骑着骑着,婉容累了,“我不骑了,你们谁上去试试?”
由于溥仪在场,哪个太监也不敢贸然上前。
“连这点儿胆都没有?”溥仪发了话,却依旧没人应声。他一眼瞧见了孙耀庭:“寿儿,你能骑车吗?”
“回万岁爷,我不会骑自行车,一点儿都不会。”他边摆手边往后退。
“哎,你试试嘛,骑上去,我给你扶着。”瞅他吓得不轻,溥仪更来了劲,“哪儿那么胆小?摔不着你!”
“回万岁爷,我真的不会……”
“骑着学学就会啦!”溥仪硬拽着他跨上了自行车。“没事儿哟!”
还没上车,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一骑上车,更摸不着东西南北了。溥仪还算说话算话,扶他上了车,几个太监像起哄似的围着推着。婉容在一旁捏着一块手绢,直劲儿抿着嘴乐。
没骑出几步,溥仪松开了手,孙耀庭像驾了云,晃晃悠悠地向前冲去。在众人的一片拍掌叫好声中,他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
这天,溥仪又来到了储秀宫,刚迈进门槛,就碰见了孙耀庭。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免了,”溥仪一摆手。“皇后在吗?”
“在哪,万岁爷。”
溥仪驻步一留神,见孙耀庭留着寸头,不像自己那几个随侍梳着油亮的分头,随口说道:
“寿儿啊,瞅瞅你那脑袋,再瞧瞧人家……”顺手一指那几个跟进来的随侍。
“回万岁爷,我一留头发,脑袋瓜子就刺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