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于四十五岁,我才十二岁。这个巨大的悲痛,一直让我承受不了。
前些年,二哥说了母亲在病重中的话:“你妈要死啊。”二哥说:“妈,你不能死,妈你能死吗?”
那时,我正念小学四年,放学作完作业只管玩,还不知道病痛和死有联系,以为一个人有病终归会好的。可是,这一天的死,还是终于来了。
半夜时分,母亲突然不行了。对屋邻居李娘掐着母亲的人中:“她婶,醒醒啊、醒醒!”在一盏油灯的微光中,母亲被抬上担架,乘着寒冷的夜色,又被抬上林场去林业局医院的小火车。没等天亮,等来的却是天崩地裂般的噩耗,母亲的遗体已被抬到一所冰冷的空房子里。那一晚一家人大放的悲声,第三日拉着母亲灵柩的一挂马车、乡亲们簇拥下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凄冷和悲怆的送行,从此让我孤影常自怜,泪雨动辄抛!
这些年,我最怕听到的是死音。说谁谁死了、没了、老了,我心里都发紧。看见谁腰扎孝带在房前进进出出,或见灵车从眼前缓缓通过又渐渐远去,我心里都一沉,自然想到了死去的母亲。心里就在暗暗说,可别是谁家的母亲啊。若是耄耋之年,也算喜丧;若是我母亲那样的年龄,哎,那将是多么不幸!也因此为谁家的死者去殡仪馆,一听到撞击心扉的哀乐,我的眼泪就酸酸地往心里流。多年前,听说人类优秀遗传基因组合,人可以活一千多岁。如果这一天真能实现,一定先让给我们的母亲,因为,她是天底下我们最不能分离的人啊!
在丧母的悲痛中,幼小的孩子算是最可怜了。儿子念小学四年级,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了游艺机,就央求他妈妈给买一个,限于收入,拖了半月。那天,孩子想的头疼了,再不买不可以了。等我们带他将游艺机买到手了,儿子说:“妈,我好了。”日后,他写完作业,一双灵巧的小手让游艺机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样子,宛如他是一只欢叫的小鸟。这,时时让我对比母亲死后我那六岁的妹妹。1960年春,我家离开几代居住的辽宁铁岭乡下搬到伊春林区,只有两岁的妹妹是母亲不离身坐火车一天一夜抱来的。给死去的母亲送行那天,她被人牵着手哭咧咧走向墓地。这个还不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母亲疼爱的孩子,几天后却在家门前水沟冻成的冰面上,戴着白毛小棉帽子甩着鞭子抽冰尜玩呢。这样的情状,你能作出怎样的评说呢,只要看看法国人《蒙田随笔》的《论悲哀》,就能体会这是悲哀的另类,才不至于作出鄙俗的肤浅的解释。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提及此事,生怕她突然变得脆弱和伤心,宁可让泪水浸泡我一个人。
我母亲温和柔顺。推算她的出生年份,应该是1920年,跨越解放前后两个年代。虽然不在英勇壮烈的巾帼之列,既使作为默默无闻的普通妇女,也让我倍感震憾。她将一切的苦、一切的不言,都深藏在常人难有的坚忍之中,并且压抑得很深、很深。我母亲的娘家是和我父亲相距不远的邻县人,过着靠自己耕种的平静生活。记得小时候母亲领我第一次到姥姥家,姥姥已经双目失明躺在炕上,母亲上前问这问那。舅舅蹲在院子里拨弄着河里捞来的盆里的小鱼要款待我们。没有太多的欲望,没有难以企及的奢求,注定她们一家人要相依为命,相互间无须挑剔。可是在家长制盛行的旧中国社会,一个女人一旦嫁了出去,赶上丈夫在公婆家里没有地位,她的命运会是另一种。我父亲是个心性活泼的人,又是跛脚,他不想被繁重的农事所禁锢,或者幽默,或者嬉笑,必然触犯恪守威严的爷爷他们。据说我父亲有一次惹着什么了,被他们打了,我奶奶在一旁大喊大叫:“打死他、打死他。”丈夫受欺负,再有族人撇来的长脸、多嘴的流言,也就容易袭击一个孱弱得不敢反抗的女人。她多次地头疼、倒下,再头疼、再倒下,挺起来了,再去做族人十几口大家庭的家务。她出了娘家本该指望平静的生活能得到延续,但那个社会一点都不肯给她,这也是她最终死在脑疾的原因。
解放后还好,告别了以往族人几世同堂的生活。仅管又遇着了饱尝饥饿的三年自然灾害和父亲险些下放,但毕竟是门户独立,她要和父亲撑起有六个子女的八口之家。一天三顿饭不说,全家人的洗洗涮涮全包在她一个人身上。最小的妹妹已经六岁了,她去邻家串门总是背在身上,她用她的体温传递着属于她的对幼小生命的怜悯。我十岁的国庆节那天,劳累的母亲从山里秋收回来,万万没想到独自留在家里的我,在她的眼里一个学习要强的孩子还能把饭菜做好端在桌上,她的自豪和夸赞,让我时不时涌起一股长久不散的温馨。二姐夏天野外割草,被一场大雨浇得大病一场,痛得死去活来,硬是被母亲用偏方救了过来,这让二姐最深地感受了母爱,除了我,她为母亲的死,流的眼泪可能是最多的了。大姐是母亲认为最体己的长女,母亲很多话不能对父亲说,却能对年长我一旬的大姐说,这让大姐多知了母亲难以对我们诉说的沧桑,也让大姐体会了母女间的款款亲情。至于说到大哥、二哥,我们相见时总不敢轻意提起往事,他们又何尝没有母亲的爱抚呢。让人心痛的是,离开老家来林区才两年多,有消息传来,说双目失明的姥姥死了,因家境拮据,没有路费,母亲为她的亲娘不能及时千里奔丧,背地里不知多少次掩面哭泣,而在我们面前,却是让人得到关爱的笑脸。哎,这段令人回味的日子是那样短暂,我父亲也在我母亲死后的三十二年地下长眠了!
我早逝、多难、慈悲的母亲啊,还没等我们长大成人,你就早早带着满腹心事,走了。你死在冬天寒冷的小火车里,我要化作熊熊火焰,给你温暖;你沉积压抑太久的伤痛,我要携来所有欢乐,给你排遣;你在我们心中四十多年时刻都有却又不能面见的身影,我要变作千条江河,眼泪为你滚滚而流!
母亲,我现在还时时想着你能活着回来,若你回来,但愿你还是那时;我呢,既使回去了,我的心,怕已不是那时了。
作于201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