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一天我穿的是一件玫瑰色细条子罩衫当时穿这种衣服需要很大勇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打扮自己。我按照那张字条上写的地址寻到一条荒凉的小路。这小路十分漫长走起来就好像没有驿站的漠野。深秋的风凉气袭人我手中的字条上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什么都不想可那名字烧灼着我的眼睛。眼前的景色暗淡下来像被污染了的冰雪。那个名字是谁呢是谁呢?它挑战似的盯着我就像是湿婆神那只很优美地翘起的脚趾。后来仿佛是鬼使神差我把那封信取出来了。走得匆忙我忘了他的嘱咐忘了封口我当时好像纯粹出于一种儿童式的好奇心。当然,如果你硬说这里面还有一个少女的潜在嫉妒我也没法儿反驳你。
那是怎样的一封信啊!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是怎样呆呆地站在那儿犹如遭了雷击。我不记得我究竟呆了多久只记得我落在小路上的影子由长变短。在阳光的魔棍操纵下我惊慌的影子有如一棵变幻的小树。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片古朴的平房那信便要交到住在那儿的一个女人手里。可是他在信上攻击的是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当时被许多人崇拜着的女人。是的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虽然后来那女人成为千古罪人众矢之的可那时毕竟是一九六六年的十月啊。而且他用的语言是那样犀利尖刻他列举的种种事实让人没法儿不信。阳光散乱着有如一束卷曲的金色长发。静电火花在信纸与信封的摩擦中哔剥作响我真希望那火花燃起来把所有的字迹统统焚毁。
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那是我有生以来遇见的第一次两难困境。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风吹来把那张薄薄的信纸吹跑了。那纸有如一只很大的白蝴蝶在深秋干燥的风里飘舞很快便消失在一片干燥的湛蓝之中。那时我才拼命地跑起来拼命地追我忽然意识到这张薄纸正在维系着他的生命可一切都晚了。真的信不信由你,那阵风就这么怪那张纸就消失得这么神秘。它无声无息地没了,就像从来不曾有过似的。对着那风我哭了——我难得哭一回因此那泪水涌得特别特别多,我哭着的时候真希望来个老神仙或者仙女什么的可什么也没来。后来阳光变得像一束白色发亮的玻璃纤维一样脆弱,我脸上的泪水被风吸干了。
我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他我的心从来没有轻松过他仍然是早归晚出但是我们再没有相遇更没有交谈。他好像已经洞悉一切我们互相避开就像逃避瘟疫。我知道因为我那愚蠢的好奇心而永远失去了他想起这个我心里就疼痛得要命。那些时候我心里常常有鲜血淌出来鲜血把我带进一个个猩红色的梦中。那猩红色的不是地狱之火而是太阳是末日的太阳是被鲜血浴过的太阳。他说。
那件事之后没过多久妈妈背着他把我和姐姐叫到身边谈了她的打算。她说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她想以此为由请那个男孩子快些走。“他住的日子够长的了!”妈妈皱起眉头慢慢地剔着牙。姐姐和我都没吭气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妈妈走了。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了然你想听吗?姐姐忽然抬起头轻轻地说。她的头发刚洗过带着一股素馨香波的味道细雨丝般拂着我的面颊。透过鬓发的飘动灯光游移不定姐姐的轮廓像一个温柔的梦。
……明天,他想请我去看歌舞……
她说了。她柔美的嗓音像一根震荡着的琴弦在灯光里颤动。我觉得那声音在小心翼翼地掩藏着狂喜。
我什么也没说我在听着我早就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我无可奈何地等着的这一天到来了。
那天晚上姐姐讲了许多。她告诉我在“文革”前她和他的班便是友谊班那时男校和女校的学生经常结成友谊班。有一天那是在“文革”之前的那个八月她认识了他那时他们两个友谊班一起到京郊的百花山去郊游。
“那天的太阳真好,真的……我们爬上山顶,阳光明灿灿地照着山下的那条深涧。说是友谊班,其实我们是分开玩的,那时北京学生很分男女界限这种习惯一直保持了很久。女生们到山的那一面采野樱桃去了。我和另一个女生很喜欢游泳我们刚刚学会‘跳冰棍’因此看着山下的那条涧水特别馋。我们刚转过去就站住了——我们听见男生在议论着什么他们好像都在那儿。
“在那面刀刃般的绝壁上坐着二十几个血气正旺的男孩子。他们互相打赌看谁敢在这儿跳水。那个天然跳台足有十四五米高站起来便眼晕。一个大壮个儿挺挺胸脯跃跃欲试了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另一个上过业余体校跳过十米跳台的男生也摇头说不行。于是男生们十分扫兴公认这赌谁也没法儿打赢可就在这时他走过来了。他一声没吭就刷地跳入水中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大家连他的姿势也没看清他的头便从深涧中浮了上来在那一汪碧蓝中向大家挥动手臂。两个女孩子在那一刹那捂着脸尖叫起来暴露了她们自己。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敢跳下去的是他谁也没想到!”姐姐至今谈起这件事仍然激动得气喘吁吁,“你不知道那绝壁有多高跳下去需要多大的胆量!可他就那么跳下去了他平常像个文弱书生,后来那些男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起来了……后来,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么做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胆子大得要命并且想干什么就迅速去干还一定要干成。我……佩服这种人真的佩服。你呢了然?……”
我仍没回答。但我的心被融化了。姐姐姐姐你对我的信任给了我所有的补偿,为了这个我把所有的眼泪都吞咽了。
姐姐的发丝一根根滤出清晰的银光饰物一般在光线里飘飘颤颤。她的脸和棉毛衫在灯光中混成一团明亮的粉红我的眼被照得好痛啊。
第二天晚上我也去了还有王霞王雷和茵茵。她们来找我告诉我很快就要“复课闹革命”了。茵茵也剪过小刷子但头发长得很快,那一头丰美的头发把她的脸衬得越发清瘦越发显出那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几日不见她成了烹调里手掌管着家庭的红案白案。王霞这个夏天学会了游泳并且买了一件鲜红的游泳衣那颜色让你在三百米开外便能认出她来。因为游泳她胸部挺拔起来个子也高了不少。王雷现在则热衷于棋道什么棋都想琢磨连小孩子们玩的军棋也玩得很上瘾。她们都学了本事只有我像没活似的不知干了些什么。大家叽叽喳喳地又聚在一起自然快活虽然只有两张票子却也一哄而进。只是一时找不到座位于是就在离台很近的一侧站着,这里既能看见演员又能看见乐池里的指挥和全体乐手。节目已进行到第三个,“钢琴伴舞”《红灯记》,翩翩出来一位铁梅肥臀撅得能放一枚茶碗。我们四个便捂了嘴哧哧地笑旁边的大人们也被我们逗笑了。恍惚间我看见他就坐在前几排。奇怪的是他和姐姐并没坐在一起他们中间隔了好几个陌生的男孩子。姐姐不知为什么有点局促不安两只眼睛总往天花板上看好像并没注意那个跳得很卖力气的铁梅。这时王霞建议我们去休息厅买几支冰棍就在这时忽然一切都乱了。
有人在散发节目单有许多人伸手去抢。那年月到处都是疯狂谁也不会讲客气钢琴声已被一片喧嚣淹没。铁梅惶然不知所措半张了嘴那搽粉的白脸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螺蛳壳。喧嚣声中我们好像听见有人在大叫抓住反革命分子我心里一惊立刻预感到了什么。
节目单里有反革命传单快看你们快看!王霞手疾眼快已抢到一份她站在椅子扶手上金鸡独立随时都有摔下来的可能。茵茵汗湿的手紧抓着我她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大睁着脸色惨白好像透不过气来。打开的节目单中间夹着一张粉红色的传单。只溜了那么一眼我就认出了那字迹这仿佛是注定的。在我预感到什么的时候已有了精神准备所以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惊奇。那是一首诗——寂寥残秋十月八,八朵花开百花杀——可惜我只记得这两句了。
那当然是套的黄巢的反诗。黄巢的那首原诗便有着许多隐喻这首诗也是如此。这首诗令人想到中国历代改朝换代时那些神秘的童谣。这时人群兴奋起来仿佛人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嘈杂的声音被剧场弧形的穹顶挡住产生巨大的回声那恐怖效果愈加令人兴奋。人群骚动着像一盘巨大的石碾在慢慢旋转在一片抓反革命的吼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尖厉就像有人在用金属割裂玻璃。后来剧场四周六个太平门突然洞开,台上丰乳肥臀的铁梅突然凝滞不动垂下一头悲哀的乌发。红的蓝的绿的灯光一起亮了。多彩的喧嚣声中人们如同化蝶之前的蛹,挤出狭窄的太平门。一迈出门槛便忽然化做无数只黑色蝴蝶寂寥无声地匆匆飞走。
月光有如钢蓝色的刀尖穿透那一个喧嚣之夜。黑暗里隐伏着杀机。我们四人早已拆散。我有些害怕心里有些嘀咕因为忽然之间剩了我一个人。警车在夜里发出奇异的呼哨声。云朵像藏蓝色的鸽子在广袤的空间动荡不安地飞来飞去。突然间那藏蓝变成凝滞稠密的一片深色泥沼。接着听见有人喊:“下雨啦!”喊声未落那一片泥沼突然被几根明亮的金属丝锯成碎片,雨点以北方气候的特征以猝不及防的形式喷涌而出,落到地上便化做颗颗透明的霰弹。雷声压住警车的怒吼在一个遥远的方位威声大作。我愈加害怕踏着忽而变做一片泥沼的小路面对茫茫雨雾无所适从。暴雨裹着土红色的腥臭铺天盖地而来。我舔着唇边那冰凉的雨滴犹如尝到血液的滋味。它来了它来了它来了那一片久违的猩红色我疯了似的往前赶我想跨越在那一片猩红色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