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神秘的往事我始终无法对你启齿,我十三岁那一年忽然对于黯淡的猩红色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躺的那张床对面挂着一片姐姐拾来的枫叶。枫叶的枝茎叶脉都呈现出一种老化的网状特质,颜色却泛着紫黄透亮的猩红色,即使黑夜也抹不掉那种古怪的颜色。那枫叶在黑暗中通体晶莹犹如被施了巫术。那时我眼前常会有一片猩红色突然扑来,即使闭上眼睛也逃不掉那一片颜色的袭击。后来那黏稠的猩红在我眼前碎裂成无数不规则的脆弱色斑,很有规律地呈几何形状向下游动。那一片片浮动的猩红呈现出一种险恶的挑逗意味。有一天我面朝下紧贴着那张铺得很薄的棕绷床躺下,膀胱渐渐发胀,仿佛有许多热流在淌向全身各处,那一种酸胀奇痒的感觉排斥了我的全部思维。后来胀满的膀胱忽然突突地跳动起来,那跳动牵动了我的下腹四肢乃至全身的神经血液连指端也在战抖,我血液沸沸扬扬地燃烧又冷却,最后剩了一片灰烬。这瞬息万变的心绪使我突然长大成人。眼前那片枫叶慢慢变得硕大无朋不可理喻,那一片猩红色淹没了我,猩红在冥冥中化作一种气味洞穿我的身体,渐渐地我终于支撑不住呕了起来。我呕了不知是些什么,但照我看来全是风干的猩红色。在几十年之后也就是最近的一次晚饭桌上,妈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了然小时候得的那种病,怕是美尼尔氏综合征吧?”于是大家放下筷子议论纷纷,现在科学发达医学繁荣对人类的解释各种各样名目繁多。后来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但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笑。
总之我十三岁那年得了那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怪病,起因便是姐姐拾来的那片熟透的枫叶。这原因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因为即使告诉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妈妈会骂我刁钻古怪而姐姐则会流着眼泪缄默不语。我很羡慕会哭的女孩子因为据说眼泪是毒素必须排泄,而我却缺少这种功能以致它囤积在我内心深处毒化全身。
就这样我从那时起心里便有了一个秘密。我的一切外部活动开始带有虚假的成分。姐姐每天晚上都穿着染绿的假军装走进我的房间兴致勃勃地谈及学校里的武斗。我装作很感兴趣地听着心里却巴望她快点离开。外面在天翻地覆我却只想闭锁内心,我不愿去凑热闹而只想一人独处。邻家的小伙伴们常常来东扯西拉地谈起在自己家里破四旧的情景。“我找到妈妈的一个旧粉盒是银的刻了花很好看。我把它扔进垃圾堆里了。”茵茵说。茵茵的瘦脸上生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仿佛永远需要别人帮助她判断自己是否正确。另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王雷很认真地皱了眉思索片刻,指出最好的方法还是应当交给红卫兵,否则假如有人又把它从垃圾堆里拾出来怎么办。王雷的姐姐王霞却说这无所谓,譬如爸爸妈妈穿结婚礼服还有戴学士帽的照片不就没交给红卫兵而被你铰掉了吗?王雷说这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却结结巴巴地表达不出。最后王霞提议去大院看斗黑帮。“今天斗的是个女的,和六十一人叛徒集团有牵连。我爸说她特能说,上次学生们把稀饭桶扣到她脑袋上了。这个会一定很好玩。”大家于是踊跃。茵茵却立即低了头表示不去。她的爷爷被定为六十一人叛徒集团中的骨干分子。
了然你呢了然?不,不,我不去。为什么你为什么?小姑娘王雷不满的眼光在我脸上滑来滑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从那场莫名其妙的病之后我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了。有一种吸引我又令我惧怕的猩红色情绪在暗中作祟。十三岁小姑娘心中的秘密一万个黑夜和白昼也无法掠取。一天中我只盼着那一时刻的到来: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望着窗外的星空冥思幻想。趁着夜深人静我悄悄拿出藏在壁橱里的那些小说,那时最吸引我的是屠格涅夫的英沙罗夫和爱伦娜。英沙罗夫和爱伦娜,是屠格涅夫小说《前夜》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时我向往一种崇高的牺牲的美,那种美常常会令我内心震颤不已。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变成女主人公和冥冥中的那个男主人公对话。我情绪大起大落忽冷忽热反复无常,假如那时提倡什么静气功之类的我或许会得救。但那时人们都习惯于高声大气地说话甚至用高音喇叭的对吼来代替正常的音量。在高音喇叭的喧嚣声中我心里流动着另一种毫不相干的旋律。那种绝对的不协调使我高度紧张,然而那旋律却毫不妥协地以一种美丽悲怆的形式反复流动攫取我的整个身心。终于有一天我听不见高音喇叭的咆哮了。我心里流动着的全是那优美的旋律。那一天温馨的夏风把门吹开了。恍惚中似乎有一片暗淡的猩红色降临在我的床边。那好像是一个身披猩红色斗篷的年轻男人。他掩面而立。我感到和他似曾相识却又无法识破他的面目。我一直在渴望看到什么却又对那渴望感到害怕。我忘了我是睡着还是醒着。我能清楚地听到房间里那座旧式座钟的钟摆声。
那座钟很奇特,是妈妈的陪嫁,是外婆的外婆留下来的。那种久远的血缘关系我搞不清但我知道它是母系家族的传世之宝。其实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它“宝”在哪儿。照我看它很旧陋很笨重一个大钟盘就像三十年代的中国眼镜一样又圆又乏味。钟摆是纯铜的背面生出了绿色的铜锈摇摆时便发出潮湿的霉味。手伸不进去因此没法儿擦那些铜锈。引人注目的倒是钟座上的那尊雕像。据妈妈说那好像是个什么菩萨但她也说不清。那雕像古怪得很正对我的那个侧面是张男人的面孔带有一点古印度男性佛像的味道,从靠窗那一面看过去他又变成了一个女人,娇媚之中似乎藏有某种邪恶,而从正面一看,那截然不同的两面竟如此和谐地融会一处变成一张庄严平静的面孔。这真是奇异极了。这雕像看上去在舞蹈。他长着四只手臂有两只在异常优美地扬起还有那只很别致地跷起的脚优美极了他跳的绝不是凡间的舞蹈,他的另一只脚踏着一头怪兽他简直就是上天的舞蹈之王。那两只张开的手臂似乎在冥冥中施展着什么法术,那些手指雕得那么优美绝伦让你不能不疑心就是这些手指在赋予宇宙万物以灵性。
当时那钟摆声迟缓威严仿佛一个人的脚步。那脚步声听来如此真切使你禁不住要睁眼看看是否真的有人在走动。灯并没有亮。但是从睫毛的缝隙里我真的看见两个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人影。那是爸爸和妈妈。
我很娴熟地装睡一动不动。很久,我听见爸爸低低的声音:“女孩子家,怎么睡觉老是这个姿势?”我心里一惊,像是被人窥破了什么似的一动也不敢动。终于我感到冰凉的小腿上掠过温暖光滑的手指和漾着香皂清香的干爽的毛巾被,那一瞬间仿佛就是一个世纪。确信他们走了之后我才恢复了自我感觉。我发现我的姿势确实特别,很像一只栖在塘边的青蛙。双腿弯曲面部朝下屁股却高高撅起。我为什么要持这种姿势呢为什么?门开着,刚才的确有人来过吗?或者只是夏夜的风把门吹开了?我开了灯,灯光下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我的心怦怦跳着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罪恶。那片枫叶早已干枯而被拿掉,但它却把一片永久的猩红色留在了墙壁上。猩红中那个长着四只手臂的怪物在意味深长地扭曲着身子。
第二天早晨爸爸妈妈装作若无其事,大家照例坐在橡木圆桌周围用早餐。这张橡木桌也是妈妈的陪嫁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个。妈妈在和爸爸吵架的时候总是历数当初从娘家带来了多少陪嫁而爸爸不过是一个穷措大。“只有两只破鞋,当初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他穿着两只破鞋脚指头都露出来了。”妈妈说这话时爸爸根本不动声色不屑理睬。爸爸比妈妈更骄傲妈妈为家族骄傲爸爸却为自己做学问的本领骄傲。爸爸妈妈之间尽管闹些矛盾但在对待我们的立场上却是一致的。我曾经想破坏这种一致。可我发现那根本办不到那简直就是一种秘密的结盟。不知为什么我觉着在他们盟友关系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我认定了这个因而对于他们便有了一种云雾一般淡淡的隔膜。吃早饭的时候我面对妈妈的那一侧脸总在神经质地跳动因为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我拿筷子的手指开始不自如了溏心鸡蛋沾在嘴角上而饭桌和衣服上落满了面包的碎屑。我去盛稀饭结果被姐姐的椅腿绊倒把稀饭勺扔出好远。身边的姐姐静静看我一眼仍然以正常速度慢慢吮着米汤。她从来不大惊小怪不哗众取宠,过去父母说她很乖现在则说她很端庄。
“了然简直像《小妇人》里那个老二总是毛手毛脚的,”妈妈皱起眉看看爸爸,那样子多少有点装腔作势,“记得咱们上大三时看过的那本《小妇人》吗?”
爸爸张大鼻孔笑了显得深奥莫测。每逢此时家里就变成爸爸妈妈的世界而我和姐姐不过是他们饲养的两只会啜稀饭的小动物。
世上有许多歌唱青春的曲子我却认为它们谁也没唱出真正青春的精髓。真正的青春只是瞬间而为了这瞬间的辉煌女人要付出整整一生的代价。姐姐当时大概正值那一瞬间因为她忽然变得媚气了。依然是那样的眉眼身段却一下子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犹如在白夜中突然萌发的白色玫瑰。无论如何说不清那种味道只感到她一走来房间便变得明亮。好在她很严肃很端庄否则真要比那尊雕像更加诱惑呢。忽然有许多男孩子来找她他们在她面前变得规规矩矩。和姐姐同行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对她极口称赞。至于对我,充其量是一种假怜悯的目光或这样一句台词:“呀,妹妹还是这样白白瘦瘦的呀?”渐渐地我不愿和姐姐一起走了。听王霞说大院的男孩子们背后叫我“扫帚苗儿”。
不我并不为我表面上的瘦和苍白而苦恼。我苦恼的只是我心里那种——怎么说呢?大概用现在时髦的词儿该叫做心理障碍吧。但那时爸爸妈妈姐姐并不理解这个他们只是一味地指责我怕羞口拙不出众,上不了台面。他们越是指责我越不知怎样才好,在众人面前简直想把手脚藏起来或干脆砍掉。
渐渐地这种羞怯感烧灼窒息使我内心闭锁。我不愿说笑不愿见人尤其害怕进澡堂洗澡。从女童到少女的过渡是最带有欺骗性的。貌似单薄的女孩可以是意想不到的丰腴。在澡堂暗红色的蒸汽中女孩和女人们原形毕露那真是一幅丑恶的景象。许多的胳膊和大腿在肥皂沫中慢慢蠕动让人看了难受得要命。大家无话可说便互相评头品足,我受不了这个更受不了那些盯在我变化了的身体上的目光。闷热的蒸汽和不断蠕动着的裸体像一层雾障使我想起那一片暗淡的令人作呕的猩红。我几乎晕了过去。后来我索性连游泳池也不去了。我不愿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身体包括妈妈和姐姐,并且我在内心里惧怕着抗拒着那种变化。
我日复一日地失眠。不能够想象一个女童如何步入大街上那些肥臀妇人的行列。“女人”这个词在我心目中是可怕的当然“男人”更可怕。我希望永久地被时间拉住成为永久的小女孩。我希望粒子不再运动不再有节奏地震荡从而整个宇宙都为我停止它们永恒的生死节奏的循环停止它们美丽的宇宙之舞。我当然不敢上街去买那时值八角四分现在业已涨到一元九角钱的白府绸胸罩。我甚至转到那个柜台前便远远避开却又忍不住回头盯上几眼那缝制得很好看的浅黄色内衣。那种紧身内衣现在看来简陋至极而当时却是货真价实的珍品。围在那儿的往往都是男人个个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有的还戴着红袖章。这神圣的标志禁锢不了他们或好奇或饥渴或淫荡的目光。女性们则以潜移默化不为人知的方式纷纷走近柜台。女人们个个都会巫术因为男人们还没看够那些紧身内衣便纷纷消失了。性意识大约真是与生俱来的,《十日谈》中关于绿鹅的美丽故事大约十分真实。我五岁时便爱上了一个电影里的男主人公那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赢得我傻乎乎的泪水。而在八岁我便经历了最早的体验这听起来荒唐却是真的,只是你不要想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故事不然你会失望。
那个炎热的中午我像平时一样穿着花格子小裤衩拿着绿色喷水壶出去浇花,因为那天是那么热以致我担心我的花是不是渴坏了。爷爷坐在门边的太师椅上从长长的白眉毛下看着我,那目光毫无表情有点古怪。后来他把我抱在膝上好像并没有感觉到我身上溅满了湿漉漉的清凉水花。他苍老的手轻轻抚着我圆圆胖胖的肩膀拉得我的皮肤生疼。我以为他又要给我讲瞎子摸象的故事因此没有表示抗议。可他没有讲,他的白胡子抖了一下他的手指轻轻夹了一下我的左乳。这儿怎么了了然这儿怎么了?他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迷迷蒙蒙的白色阳光中虚幻不定。我低头看我左边的乳头果然有些肿并且能摸出一个小小的圆核。我害怕了那迷迷蒙蒙的阳光始终遮挡着白发老人的脸,不知是什么使我这样害怕我仓皇逃跑太阳照花了我的眼睛那一天好热啊。
我保持着缄默可我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困扰不休。对于大人们来讲有些是能问的有些却不能问我知道这个。这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却是约定俗成。
我想“文革”对于我最大的恩赐是“停课闹革命”。不知为什么我早已不想上课。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对爸爸妈妈说我是个极聪明的女孩,他们的所谓“聪明”无非是指成绩一直很好可照我看这丝毫不能说明什么。我确实领悟得快但心里却没有真正装过知识。我内心的渴望与知识毫无关系我知道这个却又不愿承认。我从小就知道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区别并不打算混淆这种界限可我还是常常想世界上所有的河流大概都会相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