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芬满怀激情地讲起自己小时候听到的关于天门开的神话。天门一年一度向凡人开放一次。就在七夕的深夜,在凡人们打熬不住沉沉欲睡的瞬间,那扇金光灿烂的门一开即合。有无数人错过这天赐良机。只有少数幸运者可以一睹帝释天驾车出行的风采。
金望着沉沉星河面无表情。他开始慢慢吸烟,似乎是等待着那个伟大的时刻。芬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沉默虽然难耐却起码比无休止的争吵要好些。芬发现直接促使人衰老的是空气。空气虽然看不见却饱和着致人衰老的元素。芬很想脱离这片空气去一个全新的天体。譬如头上那轮古铜色的月亮。芬无法想象很近地看到它的环形山状的皱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金在吸了三支烟之后慢吞吞地从衣兜取出一个钱夹。这便是芬一直独守空房的酬劳了。起码芬自己是这么理解的。于是她接过去,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便放进自己的衣兜里了。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在这之后他们再没能找出什么话来说。那种亲热的气氛也慢慢在空气中消散。金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亮光忽然出现,久久地逗留在他们身上。芬强睁眼睛向天空望去,并没有什么金色马车,这光亮来自地面上,好像是一架摄像机的光芒。她渐渐辨认出那黑夜中用微型摄像机对准他们的女人,那是怡。
怡很从容地拍摄了一阵之后,飘然而去。芬紧紧地跟着她。芬不想再失去任何机会。两人如夜行使者一般寂静无声,在黑暗中潜行。
7
芬在感觉到蒺藜的芒刺之后才想起自己忘了穿鞋。这时月光沉沉如同古铜色的雾一般倾泻下来。空气湿得仿佛拧得出水。芬在沉沉雾气中看见了那残破不堪的古象牙色牌子。这时怡消失了,像来时一样突兀。
芬看见了牌子上的三种颜色,忽然懂得了它们的意义。她想起在很久以前,有两个女孩子玩一种彩色的纸牌,三种颜色分别象征着生命、青春和灵魂。她明白自己面临着一次机会,一次抉择。
芬压抑着狂喜匆匆而行。迷离的月光下那些久违了的植物呈现出破败和早衰的迹象。她知道这正是小路的特征。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的心灵感动了上天因而上天派来使者幻化成怡为她指路。
她刺痛的光脚终于碰上一种软绵绵的干草。突然的温暖使她感到已踏入天国的领地。这时她看到月亮已转换了色彩,那是一种透明的玻璃一般的绿色。或许月亮只是上天的一面镜子,只能客观地映照凡间的色彩。在绿地的尽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花园——她不知道那应当叫做花园还是墓地。
那地方是由一块块灰白色的方砖构成的。每九块方砖便组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格子,而每九个格子则成为一小片墓地。有灰白色的墓碑矗立。每块墓碑下面都生长着一种花,一片碑林下面生长着千百种不同的花,这听起来真有点匪夷所思。那片绿玻璃似的月亮幽幽地照着,黑夜中的那些花涂了荧粉似的呈半透明状,温润的花粉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药香。芬俯下身子去吻,那种香气使她想起童年时采集的一种花,那花艳得有些古怪,同伴们叫它“死人骨头花”,是专门开在人的骨殖上的,烧成了灰,是血红色,很沉,风也吹不走,一不小心,便要中毒。
因此她有些怕。这一大片千奇百怪绮丽浓艳的花带给她的并不是美感而是一种近似狂躁的情绪。芬忽然悟到失去了阳光的色彩是什么。在浓艳的花中她看到鸟和鱼的骨殖。鸟和鱼的头骨十分相像,它们干涸的眼球都死不瞑目地瞪着。芬猜想这可能是一片在上古时代被海洋侵吞的陆地,海洋、天空和陆地的生物被侥幸地葬在一起,它们彼此间是那样相像使人感到造物主想象力的匮乏。
芬一块块地走过这些灰白色的方格子,像走迷宫似的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重复。所有的灰白格子都是惊人的相似,它们都是同一个模子浇铸起来的。芬在这一片灰白的碑林中踽踽独行。风夹杂着花草的异香慢慢渗入她的肌肤。她感到恐惧不安。她想大声叫怡或别的什么人的名字,但是根本叫不出声。就像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魇一样,她耳边出现一种不间断的金属的敲击声,那突突的声音像灰白方格一样不断重复,她忘了自己是在那声音敲击了多少下以后倒下的。总之她倒下了,她还不大习惯这里的墓地花园和它散发出的香气。
8
金在午夜醒来,夜色如水。
金翻了个身,重新点上一支烟,看见切开的西瓜里汪着带有黑色瓜子的粉红汁液,依稀想起那是芬吃了几口的西瓜。进而想起关于天门开的传说。芬讲起这个来眉飞色舞,装出一种天真烂漫的样子。但是金一眼便看出她骨子里的虚弱和造作。金最讨厌老女人装小姑娘的样子。从芬的额头上生出第一道皱纹开始,金和她说话的时候便总是越过她去看她后面的墙壁。也许金骨子里是个唯美主义者,眼里不揉沙子。尤其是当他看到芬接过钱夹时那种心安理得的样子,他对她的厌恶更是达到了顶点。
金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在事业上很是发达,在商界的名望如日中天。最近他的公司又派生出了一个影视公司,得到国外的一些大财团的赞助。金首先想出一个在全国招聘女演员的主意。他设想了一个故事,假以一个死去的女作家的名字变成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的框架。女作家生前便几番轰动文坛,死得又十分蹊跷,因此知名度又翻了几番。金用三号铅字在各大报上做了关于发现该女作家失落遗作的广告。于是如云美女从全国各地纷纷拥入该公司参加女主角的角逐,以展现女作家的生前风采。在金如计算机一般敏锐的头脑的操纵下,美女们有条不紊地进入了各档次的筛选。应当公正地说,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更多的是为了审美的目的。金清楚地记得他命令他的雇员们在七夕的零点时分把筛选后的金字塔人物送来,不得有误。
那个美女是在七月七日的最后一秒钟出现的。她鬓发如云,穿一袭淡青色纱披,戴整套同样颜色的饰物。挎一架微型摄像机。她鹅卵石般的声音和冷艳的脸十分不相配。
她是怡。
9
芬感觉到冰凉水花的刺激,慢慢睁开眼。
芬看见自己正匍匐在一个巨大的喷泉旁边。千万股水花银丝一般划破夜空,那真是一种壮观的景象。水花四射的地方她隐约看见一块同样灰白色的石碑,上面刻着古老的象形文字。有三张不同颜色的纸牌贴在上面。芬看见了这个立即被击中了一样,她感到在劫难逃。
你到底要什么?生命?灵魂?还是青春?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中午,一个女孩举着彩色纸牌,问她。
如果我都要呢?
不可能。并且,你得到一个便要舍弃另一个,比如,你想要青春永驻,美丽如花,生命就只能剩下十年。
芬领略了纸牌的真正含意,不寒而栗。这种残酷在于它对于一个女人设立了两难困境。生命,青春,非此即彼,这使一贯不善选择的芬大伤脑筋。是的,怡无疑在这泉水中洗浴过。这泉水竟然能把容貌平平的怡改变为一个美女,那么天生丽质的芬岂不是可以成女神了?这诱惑对一个青年女人太大了,大到不可抗拒。怡并没有因为生命的缩短而畏缩,何况是不是真的生命只剩下十年还很难说。芬想起那把手枪和模拟生殖器,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如果生命只有十年,那么这两样东西恰恰是用不上的了。
芬很坚定地把一双光脚浸在泉水里。水下并不冷,还冒着团团蒸汽。芬甚至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槟酒味。芬的脚一沾水面身子便滑落下去。水形成一个透明的漩涡可以反映出天空的星星。芬的眼睛睁得很大,忽然想到假如十年生命的预言兑现会怎么样,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子继续滑落。奇怪的是那水无法淹没她,只是透明的漩涡越来越深,像一只高脚杯,盛着芬散乱的水母一般的头发向下坠落。
10
怡很顺利地把金带到这里。博弈论和数学总是离不开的,在精确和严密方面怡和金不相上下。怡放下自己的微型摄像机,把金带到一个装满古怪机械的房间。各种形状的机器巧妙地连接在一起传送着一种液体,使人想起十六世纪那神秘的“永动机”。怡在容貌变得美丽的同时也更加成熟老练,她摆弄金犹如摆弄一个小孩子。金始终想找个机会与怡单独谈谈。他张了几次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哼唱那首关于粮食的歌,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首旋律从脑子里赶走。
怡这时才看了金一眼。金看到这眼光便怀疑自己是否已变成一件什么陈年家具。久违了的自卑像利刃一般刺穿他脆弱的脏器。他看见怡在一架摄像机前慢慢掀起珠灰色的裙子。多年以前的一个镜头迅速闪回。他看见怡的毫无血色的腿。他碰了一下便缩回来,诧异着那腿像蜡塑一般没有弹性,毫无生气。博弈论专家飞速划算了一下如何脱身的办法,但是怡冷若冰霜地向他走来,眼睛里滚动着暧昧的光。
摄像机的镜头始终对准着他们。有一个声音从强光背后传来:准备好了,开拍!
11
那位美丽的吧女当时看了看面前那个小小的纯金挂钟,里面有一颗很大的水银珠在密闭的钟盘里滚动。当她数到第六十下的时候,她知道该去喷泉迎接一位新的美人了。
但是那位美人并没有等到她去迎接。芬斜披着衣裳大摇大摆自己走了进来。吧女急忙迎上去,很有礼貌地请她在门口小绒毯上稍等片刻。吧女很精心地调了一杯酒,递给她,芬连看也没看便一饮而尽。芬有些失望,因为这酒实在很平常,远远不能和她平时喝的那些酒相比。直到十年之后,芬才充分理解了这杯酒的重要性。那时她终于明白一切偶然事物的重要性了。
吧女为芬选择了一套深紫色天鹅绒晚礼服,配上一双同样的深紫色鞋子和一条紫水晶项链。吧女请芬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存入这里的密码库,然后取出一个四角包着铜皮的首饰匣。芬迫不及待地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刺绣织锦的荷包。织锦缎上剔空的掐花云朵透出里面的杏黄色丝绸。吧女轻轻提醒芬可以到里面的客房休息一下。她陪芬走到房门前,在刻满了数字的锡制大门上,轻轻按下七个数字。
芝麻开门?芬嘲讽地问。然后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房间里。这个房间自己慢慢地亮起来。房间里找不到任何开关。无数玻璃镜在四周镶嵌,镜子拓展了空间。六盏豪华的水晶玻璃大吊灯通过折射变成无数的星星。这地方似曾相识。芬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来过这地方了。
这时她看见墙壁上出现了幻象。一个美丽的女人幽灵般地走近。那女人的美丽让她害怕。她看见那女人走近自己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一双幽暗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终于她发现那双深紫色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十分相似。难道那吧女给每个人一双同样的鞋子吗?她刚想高声说,你走错房间了,女士。忽然发现自己要撞上那镜子了,她蓦然后退了几步。
这时她才突然明白那女人就是自己。她惊疑不定用挑剔的眼光重新审视“那个”女人。确实很美丽,这样完美的女人走到哪里也会倾国倾城迷住所有的男人。但糟就糟在芬始终认为“她”是另一个女人。芬拼命追忆着自己过去的形象,只有想起那形象她才可能正常行动和思维。现在她置身于这么一间莫名其妙的大房子里,所有的行为举止都被镜子折射分裂成无数断面。于是思想也破裂了破裂成许许多多的碎片纷飞起来。
后来芬慢慢地安静下来。芬想起金的母亲曾经说过,使心静下来的最好方法便是梳头。芬在盥洗室找到一把梳子。金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梳头。老太太用一种泡了花草的水洗头。那头发又黑又亮永远一丝不苟。芬也学着老太太的姿势慢慢梳头,芬想象她的长发是一条无尽的河流需要慢慢梳理。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