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零觉得剧痛好像突然消失了。头脑一下子十分清醒。她清醒地发现夫妻搭档已经走了,那个叫做《南国红豆总相思》的剧本放在火塘旁边,因无人看顾而十分冷清。
这时已是佤寨的夜晚。卜零看见双鱼星座在夜幕中飘浮起来,她看到这叠在一起的菱形便十分亲切,毕竟大家还是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她惊奇地发现那星座已退去陈旧的颜色,恢复了亮度。她当然也想起那个和她共属一个生辰星位的年轻男人。这星座或许是某种箴言的象征。
14
就在卜零疼痛的那个夜晚,韦再次走进那个有巫师算命的饭店。巫师今天的精神似乎不佳,她在水晶球后面的脸显得十分疲惫。她听韦说明了来意之后就让韦把右手放在小桌子上。韦犹豫着说应该是左手吧,不是男左女右吗?巫师听了之后就抬头看他一眼,巫师说你的命很硬,在你前头有个姐姐,在你后头有个弟弟,但是都没活下来。对吗?只这一句话便使韦高凸的腹部收敛起来。事实的确如此,但是韦尽量不动声色。巫师接着说你夫人的命虽然硬一些但也硬不过你,你夫人如果……如果爱上别人的话一定会像进地狱一样痛苦,你们虽然不太相合,但是不会离婚。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夫人如果另有所爱的话会怎么样?……
巫师并不抬起沉重的、鱼一样的眼皮:我是说,如果她爱上了别人,就会像进地狱一样痛苦。懂了吗?比如说,她会肚子疼……
肚子疼?!
巫师狡黠地笑了一下:当然啦,我这是打个比方。
韦心神不定地看着水晶球后面的那张破败的脸:那么,我的事业呢?我的前程会怎么样?
巫师显然已经很不耐烦,巫师没有回答韦的话,只是疲惫地指了指眼前的蜡烛,蜡烛正呈现出软化的滴落形态。
15
石把韦送到家的时候已近晚上十点。一路上韦沉默不语。石已经习惯了韦的沉默,但是今天韦的沉默里还有一种明显的愤慨。石知道这与算命有关。石几乎一字不落地听了老板夫妇的命运。石并不认为这巫师比那些街头行骗者高明多少。奇怪的是他一向认为高不可攀的两个聪明人竟也如此轻信。直到家门口韦才长叹一声说卜零这个人真是荒唐,她竟然相信这种老妖婆说的话。石急忙附和说这种老妖婆一定是在外国骗不下去,到中国骗钱来了。韦已经下了车,听了这话又停住脚步,韦说小石你真的这么认为吗?石的脸红了但是幸好有夜色掩盖着。石说真的韦总,您千万别相信这种人的话,现在这种骗子太多了。韦点点头拍拍石的肩膀,韦说你说得对小石,看来你比我们家卜零还明白点儿。石的脸更红了,石说韦总您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我明白,是卜零大姐太善了。韦这时才微微露出点笑模样儿。韦走到台阶时忽然举目向天,天空晴朗星光灿烂。韦轻轻咕噜了一句:也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石听到这话就知道他是想卜零了。
石也常常在想卜零,卜零是他以前没见过的那一类女人。卜零对于他充满了新鲜感,他觉得这女人聪明而天真,时而忧郁时而奔放,令人迷眩。并且常常引起他的冲动。但石是很实际的人,知道自己不该存有非分之想。对于他来说,卜零不过是飘在天上的云彩,虽然美,却够不着。石从来不想勉强自己去够那些够不着的东西,何况,这里还牵涉到他的饭碗。
石家距这里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但石没有回家,而是把暗绿色的萤火虫掉头向西北方向驶去。正西北方五十来公里临近郊区的地方有一座饭店,这饭店此刻正灯火通明。石把车停在饭店门口,然后步行走向临近花园的一扇小门,那是内部职工的专用门。石推门进去,却杳无人迹。石正在惘然四顾,一个苗条的黑影从他身后的石榴树旁闪了出来。这自然是个女人,一个石正在寻找的女人。石从一类女人的身边逃开,走向另一类女人。
16
石的故事是这个年代最缺乏想象力的故事。石已婚,和妻子不睦,于是有了情人。情人是西北饭店贵宾厅的服务员。在妻子回娘家的时候,石把情人莲子接到家里来。第二天清早,在韦上班之前,再把莲子送回。所以石总是显得很忙。但是石乐此不疲。石打算在莲子满二十二周岁的时候再考虑换老婆的事。现在距此还有整整两年。石还有足够的时间全面考察她。石对莲子是认真的,这无可指摘。唯一的不平等是莲子并不知道石是有妇之夫。
现在莲子已经坐在石家的沙发上,喝着石倒给她的红葡萄酒。莲子总是惊异着这房间的凌乱。石告诉莲子这是他姐姐的家,而姐姐长期在外。莲子喝着红葡萄酒的时候石把床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石坐在莲子的身边,像熟练工种一般解开她的衣扣。石着迷于这个过程。他从来不愿让女人自己脱衣服。他喜欢把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一点点剥得精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即使这样,他的脸上也常常泛起羞怯的潮红,他的神态很让女人们着迷和误解,以为他是完全没有性经验的童男子,其实没有经验的正是她们自己。
莲子的上身已裸露在灯光下,但她仍然没有放下那一杯酒。她怯怯地问他的姐姐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句就抓住她的一只乳房,她的乳房小而娇嫩不能盈握,但是十分洁白,这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式的乳房。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对乳房,那一对饱满得要滴出汁水似的乳房,黄色石榴石一般美丽。
我们老板夫人给我算命,说有个女人会给我带来灾难,是你吗?石边说边把被剥光的莲子抱上床,莲子含情脉脉看了他一眼: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
这样的回答使石心旌摇荡。他喜欢她这种彻底的顺从。他迅速脱去衣服。她淡粉色的乳头正饥渴地向上翘起,仿佛等待着吸吮,他咬住了那一点粉红,这时他感到他身下的那个身子开始扭动。她的乳头在他嘴里勃动着,娇嫩得仿佛入口即化,那一点淡淡的温热直化入他的心里。他咕噜着说我托人给你买香水了,你就等着吧,她张开双腿的同时还没忘了问是什么牌子的,他简单回答了一句反正是名牌你会满意的,然后他们就被许多黏液淹没了。
17
过了拉木鼓节,卜零就要离开佤寨了。头人很郑重地把魔巴和儿女们叫到一起,对卜零说:孩子,我们阿佤人是最重友情的,你在我们这里受了委屈,可我们看得出你也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有件小礼物送给你,寨子里别的不敢说,玉石和茶叶是有的。……喏,你看看这个,满不满意?头人从身上掏出一个戒指,翡翠戒面晶莹欲滴,碧绿无染。
卜零记起自己的吉祥宝石正是翡翠,眼泪几乎滴落下来。卜零说大叔我来这儿真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礼物我不能要,我只想知道什么地方有卖香水的,我想买一瓶高档香水。
头人听到香水两字就皱起了眉毛。头人说要买香水只能到邻近的那座城市去,那里是开放城市有着各国的名牌香水。可是需要过一座竹桥,那竹桥摇来晃去就连当地人也很少有人敢走。你过不去你肯定过不去。头人摇着头断然地说:这样吧,让我的孙子帮你跑一趟,好不好?卜零想了一下说不行。卜零说我必须自己去这是我的一个朋友托买的我必须亲自去挑。头人听了眨眨眼说我明白了。头人接着让自己的孙子阿旺陪卜零过桥。无论卜零怎么推让,头人坚持着给卜零戴上了那枚翡翠戒指,头人说:孩子,魔巴的手摸过的玉石能保护你,过竹桥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它。卜零看见那灰白头发的忧伤光泽便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佤族小伙子阿旺提心吊胆地盯着走在前面的汉族女人卜零。卜零执意不肯走在后面。卜零说她看见前面人的双脚会非常害怕。但是卜零上了竹桥才感到前面茫然一片更令人害怕。那竹桥柔软得像一根弓弦一般,只要踏上去,便会深深陷落。下面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水,两岸高大的森林把浓重的阴影投射到水面上,卜零看到水便想起那个年轻的男人,那个垂钓者。他把鱼钩甩向湖面,愿者上钩。卜零想自己不过是一条冻僵的鱼,哪里有暖流便游向哪里,哪怕那暖流里藏着无数钓饵。
阿旺看见汉族女人卜零的双腿在不住地颤抖,她的惨白一直延伸到脚面。
18
卜零走过竹桥之后像是大病了一场。阿旺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好像一下子显得苍老和难看。在南国明亮的阳光下,她脸上的皱纹十分明显。她的衣裳贴着她汗湿的身体,那身体仍然在颤抖,无法抑制。阿旺于是试探着说我们先休息一下好不好?但是汉族女人卜零坚决地摇摇头。卜零说阿旺你还是带我去香水市场吧,你出来时间太长你爷爷会担心的。
但是这里的香水市场让卜零失望。的确各种牌子很多,但真货却不多。从装潢华丽的盒子里只要拿出香水瓶,闻到的便是廉价香水的味道。年轻的阿旺是鉴别香水的专家。阿旺看到卜零不厌其烦地打开一只只香水瓶,紫外线充足的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就像一棵焦渴的植物一样正在慢慢委顿。卜零被强烈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她看到的只是许许多多的香水瓶,晶莹而多芒,使她想起巫师的水晶球。
快要夕阳西下的时候阿旺说卜零老师我们走吧,我带你到别处去。有个地方也许有你要的香水。卜零问那地方远吗,阿旺没回答。阿旺挥手叫了一辆三轮车,阿旺请卜零坐上去,对车夫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车夫就蹬起来,阿旺飞快地跟着跑,阿旺无论如何不肯上车。
19
在这座城市的尽头是山。山上有古老的岩画。夕阳西下的时候,卜零看到山的断层变成了单纯的色块,被斜阳熏陶得光熠四射。卜零还是头一次体验到这种纯粹的颜色。有无数根古朴而美丽的线隐藏在岩石上。那些线深深地刻出远古时代的生活。鱼和鸟以及许多的生殖器官构成了这种生活。夸张的乳房和生殖器变成了符号成为母系社会的骄傲。卜零像一个遁世者一样站在山上,等着太阳和月亮交接的那一瞬,这时的天空总有无尽的空白需要填补。
阿旺把卜零带到山脚下的一个作坊里。很远卜零便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作坊像神话般的矗立在山脚下。有无数雪白新鲜的花朵堆在这里,体积庞大,却轻似羽毛。有六个体态纤秀的少女把这些花朵捧进热油里搅拌,搅拌时不断地向里面加香料。豆蔻、桂皮、番红花、白檀香木、橙花香精、迷迭香酊……这许多的芳香变成香脂,再掺入优质酒精,然后放进纯银的蒸馏器中过滤。蒸馏器制成了孔雀开屏的形状,只要轻轻按一下按钮,便会有金橙色的浓缩液体从孔雀嘴里流出。有个黑衣女人坐在蒸馏器旁边。卜零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几乎是眼睛不眨地盯着,生怕眼前的神话会忽然消失。
那个黑衣女人忽然开口了。只是在那女人开口说话的时候卜零才注意到她。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卜零大吃一惊——卜零以为巫师本人正坐在那里!但是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这女人要比巫师美和年轻得多,可以说和巫师唯一的共同之处只是都穿黑衣服,还有,神态上有一点相像。
女人的话卜零并不懂,阿旺便和她搭腔。他们一问一答说了好长时间,阿旺回身告诉卜零说卜零老师你可以买香水了,这里的香水都是最好的,大姑说她从来不卖给外人,看在爷爷的分上她卖给你一瓶,但是请你不要到外面说,尤其不要跟汉人乱讲。卜零听了连连点头在阿旺的指导下她拿过一只中等大小的香水瓶,然后从这个银质蒸馏器里滤出了一瓶香水。香水在瓶中清澈透明,发出金橙色的亮光,神秘而美妙,令人遐想。黑衣女人看了看卜零狂喜的表情,伸出一只被槟榔汁染黑了的手。
卜零不知所措地向她笑笑。阿旺低声说:她是在向你要钱哩!
卜零的脸红了。卜零从手袋里掏出二百元钱放在那只手上。那只手仍然平平地伸着,没有攥拢来的意思。卜零又往那只手上放了一百元,卜零的手有点发抖。但那沾着槟榔汁的暗褐色的手仍然一动不动。
卜零发红的脸又变白。佤族小伙子阿旺对那个女人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但那女人斜着眼睛看看他,根本无动于衷。
卜零很费力地从左手无名指上退下那个翡翠戒指。这是头人亲自给她戴在手上的。戒面大而光洁,翠绿欲滴,水色很好。卜零把戒指放在那只手上。
阿旺惊奇地看见那只暗褐色的手慢慢握紧,终于不再张开。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那女人忽然用汉话对卜零说。她的声音又低又哑,使人想起年迈的乌鸦。
就在这一瞬,卜零从黑衣女人脸上露出的阴险笑意中,忽然感到她就是巫师,或者说,她不过是巫师的幻影,是巫师无数面目中的一张脸。
20
回C城的火车晚点了整整四个小时。
本来应当是晚上十点左右到站,可现在已是深夜两点。卜零曾打电报让韦派司机来接,韦也很痛快地答应了,可现在,夜深人静,连TAXI也杳无踪迹,谁也不会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干等四个小时,所以,没什么可埋怨的。
卜零提着行李袋出站,一路踉跄着。行李袋里是一堆号码不明的衣服和一瓶香水。一路芳香使列车的乘务员们充满了愉悦之情。但是现在这香气正毫无意义地消失在夜色里。
C城的这个车站十分破旧和肮脏。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已经是个废弃的车站。只有为所有相遇的车让位的慢车才偶尔经过这里。卜零之所以订这趟车票仅仅是因为它最便宜。韦自从进入大公司以后不再把薪水如数交给老婆,只有在高兴的时候给老婆一点零花钱。而卜零在台里的处境更是尴尬。更糟的是卜零被人认定是大款的太太,这个头衔给她带来的还不仅仅是难堪。
卜零在一片黑暗中绝望地躲避着垃圾的臭气。那一座残破的铁桥隔绝了市声。这时她忽然发现,有个男人就站在铁桥那边,一动不动,就像被浇铸在那里似的。他长长的影子被风刮得飘忽不定。
卜零努力把骤然涌出的泪水吞咽下去。那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接过她的行李袋。在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卜零觉得他充满着与生俱来的亲情。卜零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投入他的怀中。卜零只好想出一句话来掩饰自己:你要的香水我给你买回来了。
石点头说我知道了,老远我就闻见香味了,谢谢你姐姐。玩得好吗?这时他们上了车,暗绿色的车就停在铁桥那边。卜零上了车还没忘了说买这香水可不容易,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买的。石踩离合器的脚停顿了一下,石没听明白香水和“生命危险”有什么关系。卜零看见石发怔的样子决定不再说什么就笑了一下,她的笑让石觉得这句话纯粹是一个玩笑。于是石心安理得地把离合器踩下去,又踩了一脚油门。飞驰的车把一种优雅的芳香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