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色俩目昆(问候语)。我们是解放军的回民支队,都是朵斯蒂(弟兄),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请掌柜行个方便,帮帮忙。”
老板回了一个“色俩目”,显得无限惊喜:“啊?老总里也有朵斯蒂?快请进,快请进。”老板看我们有十几个人,想了想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给老总们接风。”说着就吩咐小伙计去压面条。我们说自己带着面哪,老板一摆手,“你说嘛呀?这顿饭,我请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打卤面,一边对老板说:“掌柜的,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不兴叫‘老总’,叫同志,人民军队和人民是一家人。”
不料我这句话,倒让老板找到了不收饭费的理由,他说:“您还说嘛?既然咱们都是一家人,还收嘛钱哪?”
不管老板怎么说,我们硬是把带去的面粉和菜金给他留下了。二
部队在天津休整一天,继续向山东德州进发。因津浦铁路遭到国民党军队破坏,火车停运,我们只能徒步行军,计划走两天到达德州,头一天在沧州宿营,每天大约走九十华里。
这是我参军以来第一次徒步行军。队长考虑我年纪小,把我的背包放到运道具的车上了。空着手行军,我总感觉不好意思。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金玉廷,走到我身边撇了撇嘴:“你这也叫行军?”
我头一扬:“不叫行军叫啥?”
“叫啥?最多叫走路。”他故意用腰部往上颠了颠背包,“不背步枪,不背子弹袋,已经不是战士了,你连背包也不背,算哪一路军人?”
“也不是我不想背,是马队长硬把背包扔到车上的。”
“像你这样行军,太没面子,人家也会笑话你。”
运道具的汽车早开远了,想取下背包已经来不及了,我求助似的问金玉廷:“那咋办?变也变不出个背包来。”
看我无可奈何的样子,金玉廷觉得他的目的达到了,便幸灾乐祸地说:“将来你向后辈讲起下江南来,你咋说呀?说当年下江南,我是空着手走的?”
金玉廷的话非常刻薄,让我大伤自尊,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去,一口气追上了队伍前面的警卫连。我选择了一个瘦小的战士,对他说:“你累了,我来帮你背枪。”不等他同意,我就抓住枪背带往下拽。他不但不领我的情,反倒说:“别开玩笑了,你还没有枪高呢。”他背一支日式“三八大盖”,这是步枪中最长的一种。他指了指走在队伍外面的连长,俏皮地说:“你还是去替连长背盒子枪吧!”
“你这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连长骂了那个战士,算是替我出气解了围。他对我说:“文化教员背两个书包,都是歌本和书,你帮他背一个吧,背那个小的。”
张连长真好。我得意地瞅一眼小战士,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文化教员把一个小书包递给我,那书包还没子弹袋沉呢。
太阳压山时,我们进了沧州城。沧州是刘震寰师长的老家,乡亲们提着装满鸡蛋、花生、红枣的篮子,在街道两旁夹道欢迎我们入城,连六十多岁的老阿訇也出来迎接部队。
这支队伍,当年就是在沧州、孟村这一带创建的,番号是“渤海回民支队”,八年抗战,一直活动在这一带,与当地回、汉族群众建立了血肉般的关系。抗战胜利后,渤海回民支队奉命开赴东北,今日凯旋,万人空巷,受到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
是夜,当地政府召开了“欢迎家乡子弟兵载誉归来”的联欢晚会,军地互赠锦旗,我们宣传队演出了秧歌剧《拥政爱民》,地方上表演了河北梆子《穆桂英挂帅》。联欢活动持续到很晚都没有结束,马队长把我和几个女队员叫出来,说明天还要走一百来里路,让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其实我们早就困了。
我刚躺到炕上,还没睡着,炊事班张班长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我又困又乏,不想爬起来。张班长说:“起来小子,泡泡脚,解乏,睡得也香,要不明天你就走不动了。”张班长的儿子是突击连的司号员,1945年第一次占领长春时,在攻占飞机场战斗中牺牲了。从此,他把所有的年轻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子,年轻人也像尊敬父亲一样爱戴他。我乖乖地爬起来,泡了脚。
“舒服不?”张班长问我。
“舒服。”我眯着眼笑了。
他把我两只脚搬起来看了看:“你小子还行,脚没打泡。”
那天,我是带着张班长父亲般的关爱沉沉入睡的。
次日,我们行军十个多小时,开进德州城已是掌灯时分。
德州位于山东的西北部,自古就有“神京门户”之称。大禹治水疏浚九河,德州就疏浚了五条。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的《东方朔画赞碑》,一直珍藏于德州陵县。宋人修建的文庙,是德州夏津县的标志性建筑。这些古老的文化象征着德州悠久的历史。
打前站的提前到了德州,号好了房子,宣传队全住在老乡家里。我和金玉廷、小杨住的这户人家只有祖孙二人,奶奶快七十岁了,孙子十二岁,叫门栓子。他家一明两暗三间房,祖孙俩住东边一间,腾出西间给我们住,中间是厅堂。
几天以后我们得知,门栓子爹前年死于痨病,去年他娘改了嫁,丢下孤苦伶仃的祖孙俩,无依无靠。我们把门栓子喊过来,问他:“你和奶奶靠什么过日子?”
门栓子说:“拾粪,一天拾两粪箕子,用粪换地瓜,换小米。”
“能换多少小米?”
“小米换得少,满满两粪箕子只换一斤米,地瓜换得多,一粪箕子,就能换三斤地瓜。”
听了门栓子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快开午饭时,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就找来小杨和小金商量:“房东家太苦了,咱们得帮一帮。”
“你能帮啥?”金玉廷不解地问。
“我有个想法,咱们每次打饭多打些,他家就不用做饭了。”
我们三人中,小杨最大,伪满时读过“优二”,人很善良,他赞成我的想法,可也担心:“炊事班的人可鬼了,尤其是张班长,多打一点饭都看得出来,咱们天天多打,能行吗?”
我说:“我去打饭。张班长总说我‘个子高,吃得少’,这回我就告诉他,我饭量涨了,多给打点。他还会高兴呢。”
他俩表示赞成:“那好,就看你的‘戏’演得咋样了。”
头几次打饭我提醒张班长,后来他就习惯了,有时别的炊事员掌勺,他还叮嘱人家:“小鬼长身体,能吃,多打两勺子。”
起初,门栓子不好意思同我们一起吃饭,特别是夹菜,总趁人不注意时,抽冷子夹一大口菜,放在嘴里,嚼半天才咽下去。没过几天,他就习惯了,有时吃荤菜,他专拣肉夹,还说“我的筷子长了眼睛,一夹一块肉”。头两天,门栓子比我吃的还多,小杨担心他撑出毛病来,到第三天,吃不动了。金玉廷逗他:“吃饱了吗?别装假。”
门栓子知道是逗他,故意说:“今天是周末,下午有牛肉,我得留点肚子。”
老奶奶吃饭慢,一个人在屋里细嚼慢咽,她总夸炊事班的手艺好,炒的菜有滋味。有一天吃炸酱面,老奶奶吃得特别高兴,把我叫到她跟前,说:“你们跟大师傅说说,酱里要多放些葱,俺们小时候吃面,酱从来不炸,小葱蘸生酱,面可好吃呢!”我瞎答应着,心想:跟大师傅说了,不就等于我自己去“投案自首”!
我们在德州城住了三个多月,门栓子家没起过火,有两次是老奶奶特意给我们煮地瓜,让我们吃个稀罕,才算开了灶。
这三个多月,我没少给炊事班打溜须,发的“耕牛”烟卷都孝敬了张班长。宣传队排戏,一般不让观摩,有两次彩排,我悄悄给炊事班透了风。马队长还纳闷:“张班长消息好灵通啊!”
马队长从唐山开滦中学招了三十多名高中生,有特长的留在宣传队,其余的由政治部统一分到连队当文化教员。就在他们集中学习时发生了一件事,可是让人紧张了一阵子。
唐山是华北重镇,解放前城市繁华,情况也复杂。据说国民党撤退时,还潜伏下一批特务。这批小知识分子到部队后,要例行政治审查。学习班开班不几天,队部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行十二个怪怪的字,像个天书,谁也读不懂什么意思。
第一行头一个是倒着写的“天”字,第二个是三个“更”字叠在一起,第三个是繁体“开”字的一半。第二行头一个写的是很小的“奴”字,第二个是倒写的“等”字,第三个是卧倒的“月”字。第三行头一个是“山”字,中间一竖高出一截,第二个是“路”字,“足”与“各”中间有距离,第三个是“信”字,但漏掉了“口”。第四行头一个是“哭”字,“双口”与“犬”断开了,第二个是“肝”字,“干”的一竖拉得很长,最后一个是“木”字,一撇一捺都写得靠下。
马队长、曲指导员、刘队副,三个人横看竖瞧,怎么也看不懂,便产生了怀疑:莫非是特务分子的联络暗号?后来又找来两个学历高的党员,他们反复揣摩,也看不出其中的意思来。于是学习班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曲指导员把我们几个年纪小的队员找了去,很神秘地说:
“给你们分配一个任务,从明天起,到学习班参加学习,跟唐山新兵们编在一起。学习时长点心眼,看看班里有没有反常现象,有没有不正常接触的,例如鬼鬼祟祟,不正大光明的。”
马队长很郑重地补充说:“你们都小,就装作没事儿似的,不要还没发现别人不正常,倒让人先发现你们不正常了。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保密。”
开始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天过去后,什么也没发现,倒觉得这些学生兵都挺“革命”的,控诉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时,比老兵讲得更具体,更生动,有的还参加过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学生,跟特务能有什么瓜葛?晚上汇报时,小金坐在后面不发言,我傻乎乎地实话实说。
刘队副问我:“什么问题也没发现?”
我说:“不是没发现,我觉得他们革命热情很高,根本就没有问题。”
我们正汇报着,马队长兴冲冲地走进来,笑着说:“好了,弄明白了,是两个情人谈对象的‘情书’。”
经保卫部门识别,那十二个字,是一首“谜字”又“谐音”的七言打油诗。马队长把破译的“谜底”读给大家听:
“天到三更半门开,小奴等到月芽歪;山高路远无口信,哭断肝肠无人来。”
原来“天”字倒着写,就读“天到”,三个“更”字叠在一起,就读“三更”,半个繁体“开”字,就读“半门开”,连起就成了“天到三更半门开”。
大家对照一下纸条,恍然大悟。一场虚惊以喜剧形式收场。
德州至济南段的铁路已经修复,通车那天,宣传队带着赶排的节目参加通车典礼。我参加的是秧歌队,扭秧歌的一律化装成工人、农民、士兵。工人手持木制的铁锤,农民举着个像“?”的木制镰刀,士兵却背着真枪。我本想扮解放军,不知为什么,秧歌队的队长一定要我扮农民。我不高兴,化装时跟人家耍赖。秧歌队长说:“工农兵是一对一的,不能两个士兵一个工人,没有了农民。”
“我不愿意当农民,拿把镰刀有啥意思?我想扮成战士。”
站在我身后,听我讨价还价的马队长忍不住了,拍了我一下:“农民怎么了?没有农民你吃什么?你是喝西北风长这么大的?”
我冲马队长眨巴眨巴眼睛,没敢搭腔,乖乖地化装。
通车后,部队继续南下。下一个驻地,可能是郑州,也可能是漯河,有人说是信阳,反正是沿着京广线往南去。
我做好继续南下的准备,把仅有的一件参军时留下来的便服,送给了门栓子。那是一件青夹袄,里子是用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拼成的,面子是用我母亲的旧棉袄改的。1946年夏天,我临离开家时,母亲连夜为我缝制的。那天夜里,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缝衣一边叮咛我:“虽说你爸也在部队,可他不会天天在你身边,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一早一晚天凉,多穿件衣服。夜里睡觉别总蹬被子。在家里,妈给你掖被,到部队就都靠你自己了。还有别吃凉东西,小心伤了胃。”那天夜里,母亲絮絮叨叨,仿佛把普天下娘要叮嘱儿的话全说了一遍。
母亲缝完最后一针,鸡已经打鸣,见我还没睡,就让我爬起来穿上试试。我穿上夹袄,觉得有一股暖流,一直暖到心窝。这夹袄长短、肥瘦、袖子、领口,都特别合身。我连连说谢谢妈妈。母亲好像流泪了,哽咽着说:“到部队会发给你军衣,可是冬天冷,你把夹袄贴身穿着,妈缝的袄,会保佑你平安的。”
我参军快三年了,几次轻装都没舍得丢掉这件夹袄,一直打在背包里。同志们知道这件夹袄的“身世”后,都说这夹袄不能“轻装”。有秀才之称的马洁说:“这就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小高,你得好好保存这件夹袄。”
门栓子家穷,一老一小,没吃没穿。冬小麦返青,已经长到一尺多高;燕子早就从南方飞了回来,在门栓子家的房梁上垒了新窝;有钱人家的孩子,上个月就换了单衣,可门栓子还穿着多处露着棉絮的破棉袄。看门栓子的可怜样子,就想起了自己苦难的童年。母亲倘若知道我把夹袄送给了这样的穷人,也会赞成的,她会为儿子有一颗怜悯的心感到高兴。
门栓子一点也不推辞,接过夹袄就穿上了。他掂了掂换下来的破棉袄:“这破袄死沉死沉的,有好几斤重。”他忘了谢谢我,却想着去告诉奶奶:“你等等,我告诉奶奶去,我也过夏天了。”
目送门栓子连蹦带跳跑进奶奶房里,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母亲在灯下为我缝制夹袄……
第二天,宣传队接到了继续南下的命令,大家一面把服装道具打包装箱,一面打点个人的行装。我的任务是把驻地打扫干净,帮助门栓子拉两车垫茅房的黄土。
出发的头天下午,刘春跑来通知我,说他和我,明天跟马队长一起返回天津,给队里买乐器和演出服装。他向我透露:全队都将配合戏剧队排话戏《李闯王》和歌剧《血泪仇》。
刘春身材短小,精明能干,参军前学过木匠,做过泥瓦工,心灵手巧。因为他在歌剧《白毛女》里演过穆仁智,从此,大家再也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穆管家”。穆管家也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管家”,他在队里又当“保管员”,又当“修理工”,还是“理发员”。
重返天津的消息使我兴奋,天津卫是我儿时就听说过的城市,水旱码头,南来北往,好不热闹,感谢马队长给我一个好好逛逛天津的机会。我把不常用的行李,都打进南下的箱子里,身边只留下牙具和一个挎包。三
在天津,我们住进建设路上的一家军人招待所,白天东跑西颠地采购,只有吃过晚饭才有空逛街。
天津人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夜生活透露出人心已经安定了。除了“租界”外,凡热闹市区,都呈现出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茶馆喝茶,马队长突然问我:“小高,在德州时,炊事班告了你的状,知道不?”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搞得我一头雾水:“告我的状?不会吧,我没违犯什么纪律!”
“你还敢说没违犯纪律?你天天多打饭菜,搞到哪儿去了?”
原来我们给门栓子祖孙俩打饭的事,被炊事班发觉了,张班长不知这件事做得对不对,就汇报给了司务长。司务长是个“死抠”,只讲原则不讲情面,断言这件事违犯了纪律,当即找到马队长,把他收拾了一顿,并要他严肃处理我们三个。
当马队长了解了门栓子祖孙的身世后,便压下了此事,没找我们谈,却找了司务长的顶头上司协理员,请他让司务长别管这件事。可是今天说起这事儿,马队长还是严肃地批评了我:
“遇到这类情况要汇报给组织,可以由组织出面救济,你们擅自行动,仍然属于违犯纪律。”
我不但没感谢马队长保护了我们,反而不服气地说: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没说不许给困难群众打饭菜呀!”
“你这是强词夺理。你呀你呀,就得告诉你爸爸收拾你。”
“别,别,千万不能叫我爸知道这事儿,他比司务长还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