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拐了一个弯,水流舒缓了许多。就在河湾的北面,有一家用土坯盖的小饭店,没有招牌,没有店幌,只是迎面的墙上写着“船工饭堂”四个大字。
店主人是位美貌中透着几分野性的女人,很少有人叫得出她的名字,当地人叫她马兰花,其实她并不姓马,只因为她长得俊,像一朵春花似的,黄河岸边又盛开一蓬蓬“马兰”,人们就叫她“马兰花”,外地的船工和筏子客们,不分长幼,却一个声地喊她“老板娘”。
马兰花服务周到,可很少面带笑容。饭店的墙上,插着几根穿好青线的缝针,那是给剐破了衣服的船工准备的;抽屉里有阿司匹林和胃得安,谁感冒或胃痛,准知道到哪里去找药;最底下那格抽屉还放着几贴伤湿止痛膏和创可贴,不过那不能自己随便拿,奸猾狡诈的家伙不仅拿不到,还往往要挨一顿骂,只有那些马兰花认为忠厚的人,才有资格使用。船工和伐子客都说马兰花是“刀子嘴豆腐心”。
一大碗温酒驱散三月的春寒,驱散沿途漂流的疲惫;几盘素菜两条小鱼一碟辣椒,包含了水上生活的全部韵味儿。那些制伏惊涛骇浪的黄河水手,那些为了区区小事动刀子骂娘的粗鲁的船老大,他们似乎有些野蛮,甚至暴烈,不习惯讲道理,仿佛道理都在拳头和刀刃上。可是当他们一走进船工饭堂,一听见马兰花那声并不温柔的问候,一个个顿时变得异常温顺,像些听话的乖孩子。他们有时为了争夺靠窗户的座位,彼此捋胳膊挽袖子,大吵大闹。可是当马兰花从厨房走出来,打量一下吵得难解难分的两伙人,然后断喝一声“别吵了”,接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们几个坐里边,你们几个靠窗户坐。”说也奇怪,不论两伙人原来吵得多凶,都会乖乖地按照马兰花的吩咐,顺从地落座了。
马兰花的男人也是个船工。有一年公社修“大寨田”,派他从上游运砌梯田用的条石。那天大雨滂沱,黄河猛涨,沿途几个靠崖地段,发生了特大泥石流,载满条石的木船顷刻沉没,一个远近闻名的最优秀的船工竟不幸葬身河底。
马兰花同她男人共同生活了十四年,留下一个男孩,名叫大江。也许是命运吧,就在她男人去世的那年冬天,雪特别大,这一带整个冬季没露出黄土来,雪覆盖了所有的高山平原。一天,马兰花让大江去河北岸背洋芋,太阳冒红时出门,本该吃晌饭时回来,可是直到掌灯时分仍不见大江的踪影。
这件事惊动了方圆几十里,尤其是那些船工筏子客们,听说马兰花的孩子丢了,心都着了火,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停下航行的船,分头寻找马兰花的宝贝儿子。一连几天几夜,人们随时都能在山里川里听到呼喊大江的声音。
“大江……你在哪里?”
山谷的回音传得很远很远。一切努力都没有回应,始终没有找到大江,好端端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马兰花一年之内失去了两个亲人,从此她命运的天空布满阴云,人们再没有看见过她脸上的笑容,再没有听到过她哼的“花儿”。
马兰花一个人苦守着孤独的船工饭堂。她以一刻不停的劳作摆脱思念,整天忙忙碌碌,不给寂寞留有折磨人的空隙。开头几年,马兰花总是梦见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可这些年却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再也没有亲近过别的男人,人们说她的爱情也随同她丈夫一起被黄河埋葬了。有的船工跟她说一两句猥琐的话,有的船工酒后跟她动手动脚,这些家伙都一无例外地领教过她的烧火棍。
马兰花也并不永远横眉冷对,对一些老实诚恳的筏子客,她也曾有过偏爱,她的偏爱就是炒菜时多滴几滴胡麻油,加上少许味精,或许再赠送几盅泡了枸杞的白干酒。
马兰花也有七情六欲,每当月色从黄河对面漂流过来的时候,每当一伙船工嬉笑着顺流远去的时候,她守着孤零零的黄土坯盖的小泥屋,守着冷清清的灶台,一丝淡淡的哀愁爬上心头。忙忙碌碌时,马兰花觉得日子挺好打发,一天一天过得很快;一旦闲下来,她度日如年,觉得活得很累很不耐烦。有时她半宿半宿睡不着觉,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瞪着房梁,远的近的,喜的哀的,想过的,没想过的,都像一部部翻转片浮现在眼前。这时候,马兰花总是神不守舍,浮想联翩,或许是一种潜意识中的渴望,或许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追求,或许是忧虑今后漫长的岁月,或许是一个激活了的念头,使她思念一个缺少勇气的男人。也许这一切让马兰花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孤身女人的生活,应该抓住点什么……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黄河可能要提前结冰,船工也将要提前上岸。这预示着船工饭堂也会比往年提前进入淡季。马兰花不怕累,单怕闲,淡季早早来临,意味着她一个人的世界、空虚孤寂无奈也将早日来袭。马兰花用了一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地想,凡是能预想到的,几乎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筛子,还用纸牌算了一把命。
马兰花对着墙壁伤心地哭了一场,最终做出了命运的抉择,把自己的后半生全押在一张纸牌上。
船工食堂的一切如旧,墙上仍然插着穿了青线的缝针,抽屉里照样放着阿司匹林和胃得安,唯独不见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女店主。打鱼的老汉说,一天傍晚,马兰花跳上了一只木船,跟一个虎背熊腰的水手走了,走得很匆忙,连店门也没来得及锁。筏子客说,在一天清早,马兰花背着羊毛口袋朝山那边走去,身后跟随一个担着行李卷的男人,爬到山腰时,马兰花还唱了几句女孩子悄悄唱的那类“花儿”。摆渡的大嫂说,马兰花被一个粗壮的猎户背走了,她又像情愿又似不情愿,反正硬是被人背过了河。
关于马兰花出走的说法有多种版本,谁也说不清她究竟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黄河流到这儿已经筋疲力尽了。船工食堂的女店主,将十几年的疲惫留给了没有上锁的黄泥土屋。
(原载《四川文学》2003年第8期)那片淡淡的白云
已经是秋天了,天还这么热。
从黄河西岸的上空,飘过来一片淡淡的白云,它好像凝固在牛首山头上了,一动不动。
一艘摆渡的汽船靠岸了。
从船上走下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他西装革履,风尘仆仆,一迈下那长长的跳板,便立刻放下手中的旅行包和小提琴盒子,双手在前额处遮成个凉棚,翘首远望。他这样望了许久,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看一件什么有趣的事物那么入神。最后,他把视线移到牛首山头,凝视着那一片迟滞的白云。
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感到那片凝固的淡淡的白云,是牧人放牧的一群滩羊。
他是个漂流海外三十多年的游子。解放前夕,他父亲带着历史的偏见,也带着极大的痛苦,舍弃家业,带着独生子离开了故土,远涉重洋,漂流国外。如今,他父亲的尸骨怀着无尽的惆怅远埋异国,他则定居在一个山峦起伏、瀑布奔泻的国度,在那里的一所世界瞩目的音乐学院任教。
牛首山头这片淡淡的白云,仿佛给音乐家那颗近一个月来始终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心,凭空抹上了一缕淡淡的忧伤。他想起父亲那双经常攥紧拳头的真正男子汉的大手,在临终时还握着一张飞机票,无力地轻轻地颠抖;他想起父亲生前最珍爱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一只烧瓷的白滩羊,洁白似玉,只有脑门和四蹄是黑颜色的;他也想到了自己,自从他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小提琴演奏家以来,几乎是二十年如一日,每当日历掀到十二日(他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总要把泪水和惆怅一齐糅进弓弦里,以复杂变化的指法拉一曲深情的“花儿”……那些感情,那些泪水,那些希冀,难道就是为了今天站在黄河岸边,看一眼牛首山上这片淡淡的白云吗?难道就是因为命运中有这样一片洁白的云彩吗?好像就是如此。
这片故乡的白云,似乎也理解了游子的悲哀,它以不动的凝视回报游子的多情。
他这次来故乡,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一个月来,他已经游览了祖国的许多地方,可是他总感到还没满足,心灵深处的某一个角落还没有填满。于是,他不顾“西北暂不开放”的禁令,还是求了有关部门,请求网开一面,允许他回故乡来看看,尽管故乡已经没有他活着的亲人,他也记不得哪一位乡亲了。
幼年的时候,常听到人们谈论他家的富有,到底有多富?他说不清楚。他只记得,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包括一些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在内,房子都是用土坯垒的,屋顶是平的,稍有坡度,每年要上一次房泥;只有他家的房子是用青砖砌的,起脊的屋顶挂着瓦,青砖墙勾着白灰缝,看起来是那般清爽漂亮,又庄严,又显赫,简直就像牛首山下的一座宫殿;时间的河从他生命的河床上流过了三十多年,他在海外见过无数座摩天大厦,住过的花园洋房也不下十几座,可是他却始终淡忘不了故乡的用白灰勾缝的青砖房。
是的,在他的记忆中也留下了一位故乡人的影子,那是一位使羊皮筏子的回族艄公。
1949年秋天,他跟父亲匆匆忙忙地离走。当他们父子来到黄河岸边时,滔滔的黄河拦住了去路。那会儿的黄河,既没有连接两岸的桥梁,也没有摆渡过往行人的汽船,全靠羊皮筏子沟通两岸。
他父亲冲着幽暗混浊的黄河皱了皱眉头,连连打着唉声。他让儿子留在河边看着随身携带的细软,自己到距河二十多里路的柳树湾,请来一位使羊皮筏子的艄公。那人是个回回,个子很高,有一个鼓突而又宽阔的胸脯,近似紫铜色的脸膛,凝聚着苦难岁月的风霜,显得那么持重和冷峻。那年他大约还不到四十岁,可已经留起了连腮胡子。据说此人水性极好,一口气能在水里潜泳二百米,因此得了一个绰号“浪里白条”。
那天他父亲的心情一直不好,脸色阴沉沉的难看极了。当老人扶着儿子踏上羊皮筏子时,两条腿不停地颤抖着,眼睛里含着泪花,泪花又闪着金花。
那羊皮筏子原是用十几个羊皮气囊连接成“册”字形的渡河工具,整个筏子除了几根连接气囊的柳杆以外,再没有多少重量,因此吃水浅,不怕黄河里的浅滩,可以把行人一直送到岸边。筏子上没有座位,也没有踏板,人只能蹲在筏子上。胆小的人不敢坐它。
筏子像一支射出去的箭,飞驰向前。黄河用它的波浪不断地把像个树叶似的筏子托到空中。艄公呼喊着注视着航线,仿佛要用自己的喊声压倒咆哮的巨浪。一个风头扑来,筏子顺从地倾斜起来,风把浪花溅起一人多高,艄公和乘客的衣服全都打湿了,甚至还洗了脸。
年仅十七岁、又是头一次乘筏子的他,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害怕。往前看,河面上重重叠叠的浪涛,不时筑起一层层崇山峻岭,一道道万里长城;往后看,皮筏子犁出一条起伏、弯曲的河路,一直向着遥远的天际伸延。眼看筏子快到了对岸,他想轻松一下早已蹲酸了的双腿,不料一个大浪扑来,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心一慌乱,一头跌进河里,
当回族艄公“浪里白条”把少年从黄河里救到岸上时,他像个魂不附体的水鸭子躺在沙滩上发抖,牙齿咬破了舌尖……
“我怕呀,我怕……怕死了,我不去了……不走了……”
他用感激和求援的目光看着艄公,用阴郁和恐惧的目光看着父亲。
从此,一张饱经风吹浪打的艄公的脸庞,就一直印在他记忆的底片上了。
他提起旅行包和小提琴盒子,又看了一眼那片淡淡的白云,便向牛首山下走去。
他背着一轮火红的辉煌的夕阳,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他的前方。那影子像一个漫长的梦。
地方上给他派了一辆吉普车,一位有耐心的司机拉着他跑了许多地方。
他访问了几十位民歌手。他把随身携带的全部磁带都录完了,录下了足有几百首“花儿”和其他民间小曲。
“您录这么多……乡间野曲,有用吗?”
司机是个不大喜欢音乐的中年人,他不理解这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客人,为什么要跑到这偏僻的乡寨,录这些在他看来远不如他那汽车喇叭动听的东西。
“不,不是野曲……”音乐家为司机认识不到他这次采风的价值,多少有一些扫兴。“这是艺术,是人类音乐的母亲。”
一阵轻微、凉爽的河风扑进车窗,吹拂在音乐家燥热的脸上,撩开了他的衣襟,撩乱了他的长发,他感到一阵爽快和舒畅。
汽车离开了河岸。
路不那么平坦了。车身不时地剧烈地颠簸着。尘土从车窗钻进车子。
“明天可以起程了。后天有银川到北京的班机。十天,十天以后,我就能站在讲台上,向我的学生介绍祖国丰富的民间音乐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说给司机听的,让他理解自己采风的意义和心情。
司机并不健谈,脑子也不像一般驾驶员那么机灵;他根本没有理会音乐家话中的含意,只是礼貌地“嗯”了一声。
吉普车拐进一个河湾,向着前方的一个矮小的柳树林飞驰而去。
“前面就是柳树湾了……”
“噢?柳树湾是个老地名了,怎么,为什么柳树才长那么高?”
“别提了,学大寨时砍了。”
“真不幸!”
“现在又栽上了……”
“那也可惜呀!”
“……还栽上了果树。”
“唉!那位‘浪里白条’……”
“公社说,有个筏子老人,住在柳树湾,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什么‘白条’……”
吉普车在柳树湾秦渠边上的一座红砖房前停住了。
“浪里白条”的真名叫马水生,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
四五十年的水上生涯,使他老年时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五年前,初冬的一个黄昏,河岸朔风凛冽,时而可闻护岸林中的树木的折裂声,严寒冻结了树液,树的僵硬的纤维一条条地折断了。生命不容他从黄河岸走到柳树湾,他就像一座山似的倒下了,无可挽回地瘫倒在田野里。人们把他抬回家,至今差不多有五年光景了,再没有下过炕。近两个月,医生说他的风湿影响到了心脏,生命已经有危险了,叫家里为老人准备后事。
论年纪,马水生可以称做高寿了。论光景,生活真正一年好过一年,儿孙都会过日子。照回族人的说法,他无常(去世)了也再无牵挂,满可以无忧无虑地离开顿日(人世)啦!
但是,人们却并不了解马水生心灵深处的痛苦。作为一个水手、艄公,他的世界是黄河。黄河上的惊涛骇浪把他抚养成人。那狂涛怒吼,那激流旋涡,给过他斗争和拼搏的欢乐。他像熟悉他自己的血脉一样熟悉黄河。混浊的黄水,野马似的冰流,撒欢的浪花,甚至每一滴水珠儿都系着这位回族艄公的命运。那裂岸的惊涛,是安慰他灵魂的乐章;那无穷无尽的层层微波,是他书写生命的五线谱。五十年的水上生活,使他与黄河结下了不解之缘。
然而,五年了,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黄河的奔涌和壮阔了,没有听见黄河的欢腾和愤怒了。谁能想象到他的心情呢?谁能掂出他内心痛苦的分量呢?
“人在顿日间的一生,过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