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婷出狱那天,风很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违和的味道,所谓违和,就是熟悉又陌生。
他闭上眼睛使劲的嗅了嗅,临街麻辣烫的香气,臭豆腐的味道,隔一条街棉花糖的味道,还有……糖葫芦的味道。
糖葫芦在上海并不多见,可是却是陈婷婷童年时期最美好的记忆,现在想来,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她睁开眼睛,来来往往的车,不停的鸣笛的声音,还有灯光,她感觉好砸乱,十五年的时间,究竟能改变什么?让一个人从年轻变的老迈,让一个人从活泼开朗变的孤单沉寂,她原本害怕,一旦有一天她进了监狱,会无法承受那四面围墙和孤清冷凝的气氛,但是现在她在里面走过了自己十五年的光阴,人生中,不……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光鲜亮丽的一生中最美好璀璨的十五年,现在都耗费在那四面围墙中,她似乎适应了这种孤单冷清,也适应了这种茕茕孑立,等到再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觉得无所适从。
路边的灯光是陌生的,路边的人是陌生的,来来往往的车辆是陌生的,就连那汽车鸣笛的声音都是让人恐惧的。
她不知道该往哪走,她伸手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可是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还是那么的短,还有一些油了,就连风都吹不动。
“婷婷姨妈。”
有个清脆好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吓了一跳,惊恐的回头看去,然后看见站在树边的一个小女孩儿,她十六七岁的模样,梳着马尾辫,穿着干净的校服衬衫和裙子,可是脚下的白色帆布鞋却沾染了很多灰尘和泥土,仿佛走过多远的地方。
那个女孩儿长的有四五分像自己,她下意识的知道她是谁,那女孩儿身边还站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儿,男孩儿微微蹙着眉头,干净俊秀的脸庞,两个孩子都用探寻的目光望着她。
她下意识的嗫嚅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女孩儿却背着双手走上前来,微微仰着头笑了一下:“姨妈,我是缘生,你不记得我了?”
那张脸,有四五分像了陈素素,还有四五分像了陆星宇,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素素每个月都会带着孩子过来探望她,十五年来,风雨无阻,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现在想起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了,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幼齿小儿,转眼已经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可是她不知道该对缘生说些什么,于是微微垂了头,缘生笑了笑:“姨妈,我知道你今天出狱,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她急忙摇头,声音粗沉:“你快走吧。”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陆缘生急忙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姨妈,你要去哪?”
陈婷婷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样,匆忙的收回自己的手,头也不抬的囫囵道:“我不想去你家,你别跟着我了,我有地方去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快步走,手中还拎着一个军绿色的包裹,匆匆离去的背影像是个农村妇女。
陆缘生还要再去追,却被一个人拦住,她蹙起眉毛质问:“张文简,你又要多管闲事?”
张文简挑了挑眉毛:“你别追她了,你没看她不想见到你吗?”
缘生不服气的嘟了嘟嘴,转念一想,低声吩咐道:“你去,跟上我姨妈,看看她住在哪儿再回来告诉我。”
张文简冷着一张脸:“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缘生仰着头:“因为我是你姐姐。”
张文简‘嗤’的冷笑一声,道:“你就是陆臭臭。”
陆缘生尖叫一声:“张文简你这个混蛋。”
等她意识到什么,赶紧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跺了跺脚,张文简虽然嘴巴恶毒,可是却十分听她的话,已经脚步匆匆的跟着陈婷婷去了。
陈婷婷走得很快,可是她不知道去哪里,她也没有钱,更没有亲人,她只有一个妹妹,可是这个妹妹,是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她没有脸面去面对她。
她来来回回的走街串巷,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她开始往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走。
张文简饶是胆子再大,可是也只是一个初中生,而且他跟踪的还是一个杀过人的女杀人犯,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条充满了阴森恐怖没有一点光亮的地方。
他停住了脚步,看着前面陈婷婷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犹豫了一下,可是最终陆缘生的命令还是狠狠的战胜了他的恐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可是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平房样子的出租屋,陈婷婷却站住了脚步,她似乎抬头看什么,然后走上前,伸手拧了拧,然后这个肮脏破乱的小出租屋就忽然有了一丝光亮,张文简才意识到,原来她是在拧亮一个年久失修的灯泡。
可是,她怎么知道哪有灯泡?难道这时她的家?
他正在好奇,就听见陈婷婷陈哑的声音如鬼魅一般传来,可是却充满了怀念。
“已经十五年了,你果然信守承诺,时隔这么久,你还在等我。”
可是她推开了布满灰尘的木门,眼泪一瞬间落下来,从头顶落下来的灰尘,还有……蜘蛛网,有老鼠匆忙逃走,那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她走过去,抚摸那床单,可是却在灰尘中印出一个手印。
她不管不顾的坐在那个脏兮兮的床上,然后扑倒在床上,痛哭失声,一切就像是昨天,他那时候说:“婷婷,我守你一辈子。”
刚才在外面,那个是个十五年还能再度亮起来的灯光,真的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这十五年不曾有过,他们还是在那个灯光下亲吻过,在那个灯光下拥抱过,在那个灯光下争吵过,可是这房子里面空荡荡的,人没了,然后痛哭的记忆回来了,是她亲手将匕首插入他的心脏,这个一生为了她的男人,为了信守与她的承诺,他半生凄苦,然后在十五年后的今天,还能为走投无路的她,留下一束灯光。
可是这一床的冷清啊,清晰的告诉陈素素,这个叫做曲寻的男人,已经死去十五年了,十五年,换了时光一般,他已经沉眠地下,她已经万念俱灰。
她哭累了,睁着眼到天亮,这一夜,悲凉而无声。
窗外,还有一个小少年,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陈婷婷从房间里面走出来的一霎那,看见坐在房檐地下睡的昏昏沉沉的张文简,吓了一跳,竟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个陌生的少年,而是青春时期的曲寻,他以前也总喜欢坐在她的窗外等上一夜。
可是她很快认出来,这个男孩儿,是昨天跟在缘生身边的那个男孩儿。
她问:“你是陆粉的儿子。”
张文简从地上站起来,看了陈婷婷一眼,道:“我是,姨妈你好。”
姨妈?陈婷婷说:“我可不是你姨妈。”
张文简思路清晰:“缘生是我姐姐,您是她的姨妈,那也是我的姨妈。”
陈婷婷问:“你跟着我干嘛?”
张文简抿了抿唇:“缘生姐姐怕你出事,所以叫我跟着你。”
陈婷婷动了动嘴角,道:“你真是跟你妈一样,都这么爱管闲事。”
她说完,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着张文简问道:“你有钱吗?能借我一些吗?”
张文简一愣,随即低头从自己的书包和钱包里面往外掏钱,一共八十二块钱,还带着钢镚儿,他全部都给了陈婷婷。
他以为陈婷婷大概是饿了,可是陈婷婷却去了花店,她把所有的钱都买了花,鲜红的玫瑰花,三十九多,还带着露水,散发着清新的味道。
张文简站在半山腰,看着山顶上迎风而立的陈婷婷将鲜红的玫瑰花放在一个石碑前,然后坐在墓碑前,她坐了很久很久,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这里是曲寻的墓地,文简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都会随着父母一起来祭拜,那个年轻英俊的叫曲寻的男孩儿,妈妈说,那是她和爸爸的救命恩人。
可是他没想过,缘生的姨妈也认识这个男人,而且和妈妈一样,送了红玫瑰。
一直到正午,太阳都生的老高,陈婷婷才从地上站起来,她伸手恋恋不舍的抚摸了很久,然后说了一句话。
明明张文简和她的距离有一些远,可是那句话还是清晰的传达到了他的耳朵中,在他年轻的心上烙下印记。
陈婷婷说的是:“曲寻,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男人。”
文简没有再跟着陈婷婷继续走,他回了家,陆粉急得很,问他:“你去了哪里,一夜未回,你再消失,我该报警了。”
张文简笑了笑,忽然问道:“妈,你认识小舅妈的姐姐吗?”
陆粉一愣,然后道:“我认识。”
张文简说:“她现在住在曲寻叔叔的房子里面。”
陆粉一愣,然后笑了,她拍了拍儿子的头:“辛苦你了,文简。”
人的一生或许要背负很多的东西,可是总是会有得以破解的那一天,不管这个仇有多大,怨有多深,就像是陆粉和陈婷婷,就像是曲寻和陈婷婷。
而这一生,爱从未因为生命的逝去而停止过,它存在,并且源远流长。我们要快意恩仇的生活,然后痛痛快快的原谅。
(全书完)